过了许久,獬豸紧绷的背脊都几乎要发麻,得到回应。
“獬豸?”
“不错,正是在下。”
獬豸微微低头,朝不知在何处的大妖谦卑行礼。
涂良爪子在地毯上挠了挠,毛球的小圆脑袋歪了歪,泛着金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羊崽一般的獬豸。
如同铁器的冷冷气息格外小心地停留在窗外,十分乖巧。
獬豸来这做什么?是盛惟行的授意吗?
涂良用后腿站起来,于是小小一团的身子拉长,在毛毯上露出一个明显的凸起。
獬豸终于发现了迷你大妖的所在之处,心头一梗。
这看上去圆乎乎的小不点,真的是盛惟行口中的那个大妖吗?或许他其实是大妖的子辈?
阵法隔绝了一切气息,以至于獬豸并没有探查到涂良身上的气息,同样也避免了直面对方的威压。
涂良的眼神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獬豸,思忖片刻后稍稍放松了一点屏障。
“进来说吧。”
“那就…有多叨扰了。”
獬豸抬起前蹄,用关节处推动了窗户,哧溜一下进去。
只是这一进来,獬豸心中顿觉不妙——
这无名的威慑并非来源于血脉,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修为碾压。
看上去柔软可爱的毛绒团子正扑棱着长耳朵盖在自己身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像是品质绝佳的宝石,不管怎么看都难以察觉对方的实力可怖。
对方见自己进来,甚至还懒洋洋地继续趴回毛毯上。
獬豸有些举足无措地看着涂良,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已经许久未曾与妖族打过交道,事实上,那些寒暄的话还是许多年前帮助衙门断案时从人族那里偷学来的。
断案以外的其余时间,獬豸也只喜欢附在衙门门口的石像上,用一双慧眼把过路人的善恶往事洞悉,并在心中做出评判。
趴在毛毯里舒服得眯上眼睛的涂良伸了个懒腰,迷你的毛球逐渐充气变大,到成人巴掌的大小就停下了。
涂良眨巴眨巴眼睛,把獬豸紧张的神情尽收眼底,有些不明所以。
对方难道不认识自己了吗?以前还见过几面的。
“你不认识我?”
涂良直截了当地问出口,眼中的金光渐渐散去,显露出温润的琉璃底色。
獬豸眼神怔愣,只当是大妖正在责难自己,却没想到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明白对方到底是何妖。
“你办案不如小儿直觉立爽。”
如此大放厥词,可獬豸却立马想到约莫四五百年前,自己在一桩涉及学堂失窃的案件中差点看走眼。
那时候的自己已经有些扛不住灵力退减的磨损,断案不再像自己盛年时期那般迅捷。
学堂失窃案牵扯出来的科举大案,险些因为自己误导大理寺查案方向而让一个世家被株连九族。
最终还是有一青年学子不顾一切冲到大理寺上报冤情,这才及时止损。
当时的案子涉案人员杂乱,甚至还有邪祟作乱的痕迹。
只是恰好有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妖咔嚓两下把邪祟给解决了,当獬豸循着气息、做好恶战的心理准备找过去的时候,邪祟早已彻底消逝。
只是在打道回府的路上碰到个不识道行深浅的妖,对方看着自己,表情唏嘘。
獬豸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后来结案、法场宣判的时候,他好像又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一身妖气毫不遮掩的俊美面孔。
后来…自己似乎和对方进行了谈话,可是自己没有一点关于谈话内容的记忆。
说了什么?重要…还是不重要的二三闲话……
涂良已经从獬豸犹疑不定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眼神微妙地一暗。
“我是昆仑山的讹兽,化名涂良。”
獬豸点点头,与记忆中那张俊美且恣意的面孔对上号,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又很快发现不对劲。
“昆仑山?!”
獬豸声调骤然拔高:“昆仑山不是早就失踪了吗?吾等妖族的前辈明明都……”
还未说出口的话被吞进了肚子里,獬豸感觉自己此时若是人形,怕是冷汗能浸湿一头长发。
难捱的沉默蔓延开来,獬豸只听得见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像是警告一般。
公寓里的空调此刻并未启动,周围的气温却降低不少。
涂良用小爪子拨了拨自己的长耳朵,别成一个蝴蝶结放在脑后,毛茸茸的脸蛋表情冷肃。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那片树叶还在吗?”
照对方如此惊愕的表现,定然是不记得当时的对话,自己早就介绍过身份,并且给了对方一张由扶桑树叶为底制作的符咒,用于抵抗侵蚀。
獬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艰涩地说道:“吾…记不清了。”
涂良心中的石头沉了下去。
作为应允天命、为辩证而生的神兽,居然会说出自己记不清这种话——简直是荒谬到了极点。
还是说…是外力介入了,就因为自己提醒了一下对方,给了那张保命的符咒。
涂良身子被气得一鼓一鼓,像是一颗胖乎乎的毛绒海胆。
獬豸莫名有些心虚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蹄子大不了多少的毛团子,总觉得对方此时此刻已经快要气炸了肺。
他库嚓一下跪坐在毛毯上,黑沉沉的影子压下来,涂良下意识抬头,对上了獬豸的脸庞。
莹润圆钝的小角讨好地蹭了蹭讹兽头顶的蝴蝶结耳朵,像是在给他道歉。
涂良伸出爪子拍了拍对方的角,感受到对方薄如纸一般的底子,于是好生梳理了一下,顺便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这事晚点再提。你怎么会突然找到我这来,是盛惟行让你来的吗?”
五腑六脏的热流舒适得让獬豸渐渐闭上眼睛,头轻轻搭在毛毯上。听见涂良的问话,开口声音闷闷地解释前因后果。
“其实晚辈昨晚才重新塑身,今天才从盛惟行小友的丹田中出来。原是有些好奇他到底碰上什么机缘这才让晚辈也借了点光,便仔细交流了一下。”
“没想到盛惟行小友居然是受讹兽阁下所助,晚辈大受震撼,于是想来拜见一下。”
“说来还是晚辈鲁莽,有多冒犯。”
涂良不置一词,小小的毛爪子在獬豸身上的各个穴位之间游动,时不时停下来按压两下。
獬豸感觉到身上的钝痛,但钝痛过后的暖流让他为此而忍住并不痛呼出声。
哪怕重塑妖元是一件比抽筋扒皮还痛苦的事,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吾的运气真好……
羊崽眼尾的绒毛疑似有些打绺,透出一点艳红的皮肤底色。
涂良按着按着感觉有些不大方便,于是干脆幻化为人形,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拢就按住了几个穴位。
感受到身上的力道变化,獬豸睁开眼睛偷偷觑了一眼。
对方的长耳朵还没有收回去,人形俊美、眉眼妖异,獬豸一时间有些恍惚。
脑海中有些场景的碎片闪过。
曾经在人声鼎沸的法场外,一棵铺满落叶的银杏树下,对方也是这般唏嘘的眼神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苦笑。
形状优美的唇上下开合,獬豸依旧没能想起来对方说了些什么。
自己好像是点了点头,那种强烈的情绪直接传达到心底——
好像有惊讶、有愤懑、还有浓浓的不安…和掩藏不住的恐惧。
对方很轻地笑了一下、十分凉薄。抬手递给自己什么东西,很薄、同时也非常地韧,入手后如同汤婆子一般熨帖。
可是很快场景变化,自己坐在一堆废墟白骨之中,将手上的东西往远处抛了出去。
记忆中,视野随着脚步向前而缓缓降低,最后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獬豸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在颤抖,像是回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
啪!
一只素白的手毫不客气地制住突然开始挣扎的羊崽,死死攥住对方的小角,手上用劲把把对方摁了下去。
“别乱动,不然待会给你扎成羊肉串。”
顺便可以把隔壁那位叫过来烧烤,不过“伤员”不能多吃,让盛惟行眼馋就行。
獬豸(被迫)安静下来,身体还有些劫后余生的颤抖。
刚刚那一阵,他险些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灵体散于天地之间的无力和绝望还萦绕在心头。
可是当他想要去细想,却又如同被一层浓郁的雾气遮挡住,想不起来分毫细节。
叩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涂良并没有任何要起身的动作,獬豸仍有些精神涣散。
门外的来客继续敲了两下,声音穿过厚重的门板传入两妖耳中。
“涂先生,是我。”
熟悉的富有磁性的低沉男声语速正常,似乎只是简单地来串个门。
涂良专心致志于帮助獬豸修补妖元根基,分不出半点神去应答。
门外的声音安静了一小会,盛惟行似乎离开了。
两分钟后,公寓门口的电话叮铃铃地响起,大有要把住客吸引过去才罢休的意思。
幸好妖元修补到了尾声,涂良轻啧一声,随手一挥、隔空指使门口放着的伞戳了下接听键。
“说。”
“涂先生,是不是有只羊崽跑你那去了。”
明明是问话,但对面用的是陈述句。
“是,”涂良忙着收束最后一点妖力,眉头轻皱,“怎么了。”
那头盛惟行语速急切:“麻烦开个门,我找他有事。”
“他现在反馈给我的状况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