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床时,许清舟从地铺上坐起,还有些神识恍惚。
她身体已经不疼了,碰一碰,摸一摸,检查了一遍全身和脸上,所有的伤都不存在了。
除此之外,此刻的周围宁静祥和,与昨晚一切大开大合的事情完全割裂,以至于,她总觉得昨晚的张彭飞、狐狸、巨兽、池俊……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刺激魔幻、真实感很强的梦境。
然而,扭头看到床上的“人”。
许清舟转回头,闷闷地叹了口气。
又坐了会儿,许清舟轻手轻脚地掀被起床,拿着食材和锅去外面准备早饭,拉开门,却望着阳光灿烂的租房大院,有一瞬间的怔愣。
——许清舟,明天如果是晴天,我还是要走的。
许清舟沉默地在门口站了会儿,回头看了眼床上的池俊,而后,折回屋里,又多拿了点蔬菜。
*
因为昨夜失眠,池俊一直到早上天光熹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本来还能再睡一会儿,奈何大院里似乎有对母子在吵架,尖锐混着沙哑的声音吵得池俊睡不着,索性也就起了床。
他先摸了摸脑袋,确定耳朵已经褪去,随后侧头,看到了床头摆放着的衣服——
白T黑裤,还有一条深色内裤。
款式平平,质感也一般,穿上却是意外的尺寸正好。
池俊随手抓了抓头发,下床穿鞋,甫一拉开门,阳光撞了满怀。
池俊扶着门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脸上浮现出满意之色:
看来老天也想让他尽快离开这儿。
桌上放着两只用盘子倒扣的碗,池俊掀开看了眼,是许清舟留给他的早饭:一碗红豆粥,两个包子。
他心情不错,干脆一手端碗一手抓着包子,手肘撑着护栏,边吃边随意张望着租房大院。
吵架的母子战斗似乎已经结束,放眼望去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声音。
只有几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学生正在楼下抽陀螺玩儿,看那呜呜嗷嗷的嚎叫气势,应该正进入白热化状态。
然而其中一个小女生无意中抬头望见池俊,突然“卧槽”了一声,引得同伴男生女生也纷纷抬头望过来,陀螺也忘了抽。
几道视线齐刷刷盯着自己,池俊一点儿也没陌生人的矜持,潇洒地扬了扬眉梢,挥手算作打招呼,惹得几个小女生激动凑在一起低声尖叫。
有小男生看不惯了,边捡地上的陀螺边吐槽:
“至于吗……没见过男的啊。”
“男的和帅哥,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好吗,许智伟你破什么防。”
“该破防的是你好吗?”
小男生又抬头看了眼池俊:“人家是从哑……那个姐姐房间出来的,肯定是男女朋友,帅不帅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理有据的话语怼的小姑娘们瞬间沉默。
几人不约而同又往常二楼那位帅哥——
帅哥洗碗去了。
流水哗哗声传来,只有帅哥一张侧脸露在栏杆后,尽管面无表情,却还是帅得那么人神共愤,连带着租房大院似乎都一瞬间充满了青春小说的故事感。
池俊却没在意楼下几个小孩的目光。
他盯着水龙头里哗啦啦往下冲得正猛的自来水,碗端在手里,不知怎的,半天都没动作。
过了会儿,他再次伸手,却是将水龙头关掉。
还没洗的碗,原封不动放回了小餐桌上。
*
一个陌生男人,突然从一个日常活得形单影只的女租客房间里走出来,并且俩人看起来年纪相差不大。
但凡是个正常人,大概都会忍不住好奇他们的关系。
即便不好意思问出口,脑袋里也会下意识地转一圈儿。
池俊眼下,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吃完早饭,他便从小书桌抽屉里随便翻了本看得懂的书出来,又拎了个小椅子坐到走廊下,边晒太阳边等许清舟回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早饭都快消化完了,迟迟没等到许清舟,倒是等来无数或直白、或隐晦的好奇打量目光。
不管男女老少,上楼下楼,只要经过二楼楼梯口时无意中目光接触到池俊的,无一不脚步稍稍放缓,再多看他两眼。
其中不乏有人停下来,问一句他和许清舟是什么关系。
池俊随口一两句应付过去,倒也不麻烦,奈何有人天生爱八卦,比如此刻——
据池俊三米远的走廊下,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站在那儿,双手扶着个拖把,正盯着他露出谜之笑容。
池俊知道这人是谁,名叫张金花,日程酷爱八卦闲聊,就住在对面二楼,平时在医院干保洁工作。
目光对上。
池俊不失礼貌地冲她笑了下。
张金华笑容更甚,不开口,眼神却也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以笑容久久对峙着,直到池俊要假装没看见,转回来继续看书时,对方终于出了声:
“你是小许……什么人呀?”
在此之前,池俊已经回答过几次这个问题。
他熟练回应:“她哥。”
“原来是小许哥哥呀,”张金花仍然笑眯眯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池俊身上扫来扫去:“从来没听小许说过她还有个哥哥,所以我刚才乍一看,还以为是小许谈了个男朋友呢。”
池俊随口编个理由。
“一直在外打工,昨儿刚回来。”
“哦,你看着年纪挺轻的,多大了?”
“23。”
“在外面上什么班?”
池俊对于人类世界的工作类型了解甚少,想起徐美玲刷的视频里一直有人说自己在“搬砖”,他从容回了俩字——
“搬砖。”
哦,看来是在工地上班。
池俊已经在回忆许清舟是否有跟别人透露过自己的家庭情况,正想着这位阿姨如果问到爸妈要如何回应,张金花却似乎也觉得再问下去像是查户口,有点奇怪。
于是她往池俊身后的小出租屋看了眼,道:
“小许呢?今天放假,没在家啊?”
许清舟的日常无非也就是三点一线——菜场出租屋学校来回转,在此之前池俊一直以为许清舟是去菜场了,直到久久都没等到小姑娘回来,他终于觉得不对。
池俊回头扫了眼屋内,没发现许清舟的书包。
于是他回:“去学校了。”
“啊?今天中秋节,高三也不放假啊?”
池俊刚想说“高三嘛,学习累”,张金花却忽然又想起什么,口中“嘶”了声。
“不对吧,高三也放假啊。这不,我今天早上还看见对面那个小男生——”
张金花指了指对面三楼,正中间的那个出租屋方向,声音也跟着压低:“小男生跟小许还是同一个学校的呢,也正好读高三,今天放假不肯去补习班,一早就跟他妈吵了一架。”
池俊:“……”
张金花没有注意到池俊眼底忽然凝住的笑意,仍在叨叨地说男生以前就爱去网吧被他妈逮住好几次,然而话落在池俊耳旁,他却随手拨弄着手里的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对方忽然又问:“小许成绩应该不错吧?”
池俊回神,条件反射地想起男鬼之前监视许清舟时说的话——小哑巴上课打瞌睡试卷还大片大片的空白,肯定是个学渣。
池俊:“还行。”
张金花笑着挥了下手。
“小姑娘静得下来,我就知道成绩肯定不错的。”
她像是终于聊天尽了兴,一边让池俊忙他的,一边转身往楼梯口去,边走还又边回头看两眼池俊,嘴里夸着兄妹俩长得都绝顶好看。
池俊没注意听,耳边回荡着的都是张金花刚才说的那句“不对吧,高三也放假啊”。
他本来就奇怪许清舟一向做饭准时,今天怎么这个点儿还没回来,见书包没了,原以为是去学校了,没想到这阿姨又说高三今天也放假。
眉心渐蹙略思索了几秒,池俊忽然合上书,起身走到灶边。
灶台擦洗得干净光洁,所有器具都整齐摆放归类。
池俊盯着看了两秒,缓缓揭开锅盖。
锅里蒸板上凝结着冷冷的水珠,中央摆着两个碗,里面装着提前炒好的菜,和两个馒头。
池俊垂眼盯着那两个早已冷掉的馒头,舌头抵腮舔了舔,忽的笑出了声。
好啊,小姑娘不是去学校,也不是去菜场。
而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在躲他。
*
既然许清舟是故意躲他,池俊便也不再等了。
该吃午饭吃午饭,该睡午觉睡午觉,一觉睡醒,池俊甚至颇有闲心地去楼下,跟几个小孩玩了一会儿陀螺。
他估摸着许清舟回来的不会早。
果然,整个下午,不见许清舟踪影。
一直到晚上天快黑了,许清舟才背着书包,姗姗归来。
不少人已经下班回来了,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做晚饭,大院里此起彼伏都是颠勺炒菜说话的声响,空气里浮动着各种饭菜的香气。
归家。
是打工人疲惫一天后的慰藉之所,也是学生们盼了一天的期许。
然而,许清舟的此刻的心情,却犹如上坟。
楼道里开着昏黄的灯。
她慢吞吞踩着台阶往上走,恨不得这个台阶永远没有尽头。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当许清舟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转头,一眼便看见了池俊。
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正在跟隔壁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在手游。
游戏似乎正在激烈时刻,一大一小表情都很兴奋,池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戳戳,最后发泄般双手一举,男孩激动地叫出了声。
“我靠!牛逼牛逼!”
“才第三把就能这样,比我们班那成天吹嘘自己技术牛逼的陈思民厉害多了!”
就在这时,隔壁屋里传来女人的唤声。
“夏夏,都玩了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吃饭?”
男孩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跟池俊道了别,往回走的时候嘴里还嘀咕:“哎呀我还没玩够呢,说好了我数学考到前三就让我放肆玩一整个假期的……”
男孩抱怨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池俊嘴角还带着笑,目光追着他背影,不经意略略一抬,却瞥见了站在楼梯口的许清舟。
两人四目相对,池俊先是目光一定,旋即缓缓挑起眉梢,漫不经心地将棒棒糖在嘴里换了个边儿,依旧盯着许清舟。
“回来了?”
不知怎的,许清舟觉得池俊这双含笑的眼睛,像是早已看穿了一切,让她有些无所遁形。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垂下眼皮,提步往小出租屋走。
她能感觉到池俊视线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目光直率而热烈,然而心虚使然,许清舟始终低垂着头,装作没看见。
直到要从他对面经过,池俊忽然右腿一抬。
鞋子抵住护栏,一条腿就这么横在了她面前。
许清舟一下子被拦住,她原地顿了顿,掏出纸笔:
【怎么了?】
她庆幸此时廊下昏沉,池俊应该看不见她因为心虚而微有些泛红的脸色。
“去学校了?”
池俊仍坐在小椅子上,双手抱臂,歪头问她。
许清舟:“……”
他语气平淡,可不知怎的,许清舟仿佛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戏谑与调笑。
沉默数秒,她再次点头。
许清舟知道自己在撒谎。
事实上,唯恐池俊一早起来,看见大亮的天光就会立刻跟自己说离开,她跑到书店里躲了一天。
她明白这么躲着不是个办法,然而,面临无法破解的难题,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本能地就是想要逃。
她任由自己当了个逃兵——
不敢面对自己的难题,
也不顾池俊本该拥有的离开的权力,
懦弱又可耻。
此时此刻,许清舟不知道池俊是不是早已看穿了她这令人不齿的小心思,才会故意问这么一句。
她悄悄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脸也有些发烫,却仍然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