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叙枝慢慢踱步过去,看见了沈周依然坐在小厅的桌旁,他的目光望着尹玉衡离去的方向,静静的,如同方才余温未散的琴音,平静里带着不可言说的落寞。
他在门外站了片刻,终于一声叹息,早就觉得这二人般配,可惜沈周志不在清修避世。不然,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玉人。
“师父?”沈周惊觉左叙枝的到来,忙站起来迎接。
左叙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顾自落座,说道:“我原以为你心绪难平,是因为清溪谷覆灭。如今看来,却是另有原因。”
沈周没想到竟被师父窥破心事,耳根顿时泛红。他性子一向内敛,情绪鲜少外露,自以为掩藏得极好,未曾想还是被一眼看穿。
左叙枝看他神色,轻叹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喜欢阿衡,也不是不能理解。虽说你们名义上是叔侄辈,但我们修道之人,何拘俗礼?再说,那不过是门内论资排辈的名目。你们年岁相当,品性相契,确是难得一对。”
沈周垂眸良久,终于开口,“师父,我迟早要回去的。但她的心在和庐山,不会离开的。”
左叙枝叹气,“你也没问过,怎么就知道她不愿离开。人生在世,能得到心意相通的有情人,真的是缘法。既然遇上了,何妨开口问一句。”
沈周盯着桌上的瓦罐。心头踟蹰。明知她情窦未开,心里全是和庐山。自己即便是问了,她的答案又会有不同吗?
沈周垂眸良久,道:“她年纪还小,心思单纯,满眼都是和庐山……我怕惊扰了她。”
“可你不问,她何时会知?”左叙枝笑道,“情之一字,旁人难断。她如今未觉,不代表日后无意。况且,世人多顾得世俗之名,不敢任心,你也要随他们一样?”
沈周默了许久,忽然起身,对着左叙枝一揖到底:“师父,我有一事相求。”
左叙枝眉毛一挑:“但说无妨。”
“我欲将《焚息诀》的第一卷抄录一份,赠与阿衡。”
这是一门极其危险的秘术,能在生死关头,以自损的方式逼出身体全部潜力,以一搏九死之局。用得好,是逆转之刃;用得不好,都不用对方动手。
左叙枝略一沉吟,目光却温和下来:“你这要求,是怕她日后再遇劫难,能多一线生机。”
沈周点头:“她心性刚烈,行事凭心。虽机敏过人,但尚需时日磨炼。我也是怕她真遇到什么事情,不知回避化解……”
左叙枝一叹,“焚息诀太过霸道凶险,多年不曾外传。我之所以不敢随意教授,并非敝帚自珍,有门户之见。而是怕弟子们不知轻重,妄动此术,轻命以逞威。可若是阿衡……她虽好打不平,却知轻重。此诀给她,倒也算是长辈的一点护持。”
沈周郑重一揖:“多谢师父成全。”
左叙枝摆摆手,却看着他,“你伤还未好全,若想康复得快些,可去书山后温泉中泡一泡,那温泉,有疗伤生肌之效。只是偏僻了些。这些时日反正无甚大事,你便上书山那里小住几日,也是无妨。”
沈周应声,自第二日便收拾行囊,前往书山。
近日门中弟子都因清溪谷之事发奋修炼,颇为乖觉。故而书山暂时无人抄书。连守着藏书窟的长老,见他来了。索性躲懒,将藏书窟交托给他看护几天,自己出去访友去了。
山中日月缓缓,泉雾蒸腾。书山幽僻少人,正合沈周心境。他白日里整理藏书,夜里便去温泉疗伤,每日往来之间,仿佛真成了一名清修的隐士。
只是每每路过尹玉衡曾经抄书的住所,他总会不自觉驻足。那扇小窗,那张案几,似乎仍存着她的气息,仿佛抬眼就能看见她皱着眉、支着下巴埋头苦写的模样。
这一日,午睡之中,他梦到尹玉衡穿着京都仕女的华服,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他唤她,她不答。他伸手握她,她的手却冷如冰雪。她的眼睛不再明亮,眉目淡漠,连笑容都仿佛从这世间蒸发了。
“你为何不笑?”他问。
她平静地答:“在这地方,还有什么可笑的?”
沈周猛然惊醒,背脊冷汗涔涔。他坐起身,怔怔望着窗外树影轻摆,许久都未动弹。
夜晚,他照旧前往温泉。雾气缭绕,夜色深沉,泉水温热,满目月色如水,他慌乱的思绪才渐渐沉淀下来。
他为何来到和庐山,正是因为京都是天下权利之争最凶残的地方,沈家虽然清贵,也不敢说不惧任何风雨,故而才将他送来和庐山修道避世,图个清静太平。若他真的生了修道之心,沈家必然也是愿意成全他的。
但是,他在外游历的那些时日,走过河畔残村,看过灾年骨瘦的孩童,听过饿殍之地的哭声。众生皆苦,而他心生挂念。这份挂念如芒在背,所以他这一世都不可能安然的做一个世外之人。他是必然会回去京都,回去沈家。成为家族延续的力量,也想尽力,为众生做些什么。
若回京,必涉权谋之流沙,必涉人心之深渊。步步惊雷,处处风刀,那是尹玉衡未曾踏足的路。
她那样的性子,自由洒脱,不计利害,不问是非,只凭心意而行。他喜欢她的明快,敬她的赤诚,更不忍有朝一日,她被这浑浊尘世染了一角衣袖。
她若在此,一切皆好。他如何能忍心让她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更何况,她对他,敬重亲近皆有,却独独没有那一分心动。若强用心计,既是伤她,也是折辱了自己。
他只愿她平安,恣意,不要因他而动荡,也不要因他而蹉跎。
沈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师父鼓励自己开口询问,而他过于心动,竟然将一切顾虑都抛之脑后。
想到此处,沈周越发觉得自己有些不堪,不禁有些懊恼地将自己沉入水中。直到憋不住气,才再次浮出水面。
只是,黑发与中衣全被泉水浸湿。他懊恼地抹了一把长发,然后将湿透的中衣脱了下来。
“小师叔?”池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周下意识一回头,看见池边满脸错愕的尹玉衡,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然后一直往下。
沈周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被尹玉衡看了个精光。水面顿时水花飞溅,沈周将自己埋入了温泉之中。
哇,这什么美男出浴图!
尹玉衡伸手捂住半张脸,然后转过身去。不是害羞,她是怕自己压不住的拼命往上翘的嘴角会激怒小师叔。
“对不起,小师叔,我不是故意的,我听说山后这边灵泉对伤有益,就想着来泡一会……”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身后有水声靠近。
她偷偷回转了脑袋,用余光偷瞄,之间沈周已在水中穿好了潮湿的中衣,自泉中缓缓靠近,发髻湿垂,面色清冷,长睫挂水。那雪白的中衣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体上,与方才看到的美景丝毫不差。
尹玉衡咽了口口水,猛地意识到,抛去“年轻的长辈”,沈周着实是个美男子,肌骨清俊健美,身形挺拔,尤其是方才看到的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与劲瘦的腰身形成的让人心惊的对比,还有……
死嘴,别翘。她飞快回头背身,“对不起,我这就走,你继续。”
“不用了。”沈周轻声叫住她,佯作镇定,伸手去取青石上的衣物,“你去那边石头后面等一会,我泡好了,马上就离开。”
尹玉衡乖巧的像个吃米的小鸡,飞快地溜去了青石后面。
沈周这才闭眼,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然后赶紧穿衣。但那衣物的淅淅索索的声音有着实有些暧昧。
沈周轻咳了一声,“你……可曾想过,及笄之后,想做什么?”
尹玉衡怔了怔,然后眨了眨眼,“我吗?……长在山里,出山就是办事、打抱不平、玩乐;不出山就是练功、看书、玩乐。我没什么志向,也不指望名扬天下。只盼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能平安无事,快快乐乐。”
泉水轻响,夜风如歌。她的声音清透自然,毫无矫饰,含着显而易见的满足、平和与快乐。
沈周穿衣的手停了一下,继而道,“好了,你自便。日后可不能像今晚这般冒失了。今晚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不然我就罚你抄书,挑上三个月。”
尹玉衡还以为他要狠狠地惩罚自己,没想到居然是轻轻放下。连声道一定一定。
沈周抓起衣服,沉默地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