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河中树影摇曳,岔开的树枝随风拨开,露出个人头,人头回头张望,瞥见不远处的灵堂冒出的黑影,嗖的一下贴着树干藏到树影里。
“哼!”灵堂传来声冷哼,疾速踏出个玄色长袍的男人。
妖风越刮越大,灵幡纷飞缠绕,细细簌簌拍打门前挂着的白灯笼。
月光洒落空旷的庭院,亮得透露出阴森的惨白。
许云冉捡起地上的白色帷帽扣在头上,循着月光的痕迹踱步走进灵堂。
堂前停放宽大厚重的棺木,里屋挂满白布条,唯独案上的七盏长明灯仍旧不停不休的燃烧,不过这点光亮已然足够照亮趴在棺木上抽泣的女人的脸。
棺材里躺着的,正是女人的生母柳氏。
“吊唁的时辰过了。”
女人觉察缓慢靠近的脚步声,急忙别过头去擦拭脸上的泪痕,她冷脸正色,恢复一如既往端庄的神情。
“婉竹,是我。”
赵婉竹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继而缓慢屏息拧过头来,她不可思议探察藏在帷幔的容颜,警惕站起身往门外瞧。
眼前人许久也没说话,赵婉竹敛声欲要叫人将这莫名其妙的女人赶走,她却徒然拔下帷帽挡在跟前。
许云冉含笑凝视那双睁大的瞳孔,不紧不慢走到赵婉竹面前:“婉竹,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你怎么会把我忘了呢?实在叫人伤心。”
“你,你是……许云冉。”赵婉竹几乎是叹出来的,“怎么可能,你,你不是死了么?”
“怎么会呢?”许云冉无辜摇头,蹙眉轻声道,“有你在,我怎么舍得死?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的名字,祈求上苍让我来到你身边。”
“啊!”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赵婉竹身子瘫软,她抱扶着棺木,如同见了鬼一般后缩脖颈,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眼前身穿白衣的女人身上。
许云冉咧嘴大笑,弯弯的眼底闪烁晶莹的泪珠:“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赵婉竹扶正身子咬牙道:“当初流放前就该直接杀了你!”
“你说得对。”许云冉笑盈盈抚摸身旁的棺木,“如果真能回到过去,八岁那年,我一定不会救你。”
“你这个魔鬼!”
她回想起父亲曾说过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再度笑出声,许云冉停下脚步,直视着那双燃起熊熊大火的乌眸道:“我确实是鬼,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会向你索命,以此祭告我许家条条冤魂!”
赵婉竹颤颤巍巍抬起手,目视身旁的棺木,忽而发出一声爆鸣,举起双手冲到她跟前掐紧她的脖颈,将许云冉按在棺木上。
*
三天前。
泰和四年,立秋。
皇长子初生百日,普天同庆,遂大赦天下。
晨光熹微,桃源客栈已是座无虚席。客栈离明德门不到二里,是商贩入长安前常歇脚的地儿。
“你们说……那信哥儿不会收钱跑了吧?”
邻桌围坐三人,其中一人时不时朝门口张望,剩余两人劝着哄着他吃酒。
“不会不会,王兄第一次跑长安,不知这信哥儿绝活,你等着瞧就是!”
两人口中的信哥儿,人称通百大,是常年游走于长安的“探子”。所谓通百大,其实有三层含义,通,既是通便长安,百,传闻信哥儿一日至少得来百个官员身边事,而大,则是信哥儿对长安大事了如指掌。
商贩在长安买卖,难免跟官爷走动,既是要走动,就得迎合喜好,来这儿桃源客栈找信哥儿便成了必不可少的要紧事。
信哥儿从此名声大噪,久而久之,连达官贵人也找上门来借信哥儿之眼,信哥儿要务繁忙,却从未有差池。
“信哥儿!“
来人身长五尺,鬓毛旺盛,胳膊精瘦,腿脚粗壮,上身是灰色交领,底下灰色裤腿上沾满泥泞,两条明晃晃黝黑胳膊朝呼唤声回应。
转溜的眼珠一下定在三人身上,信哥儿叉腰大步走来。
“凶手还没找到?死者可是前大理寺卿,朝廷不会坐视不管!”
三个脑袋凑一块,见信哥儿摇头,一拍大腿,顿时乐了。
“这刑部尚书上任三年来,破案时日可未超过二日,你莫不是在诓骗我们?”
刑部尚书以破案疾速,手段强硬闻名民坊。传闻他豹头环眼,青面獠牙,身有九尺,静若幽鬼,动若猛兽,人人闻风丧胆,以至于三年来凶案骤减。
没曾想突然出了这么个奇案,已是三日,却毫无线索,众说纷纭,对刑部举动更是刨根问底。
信哥儿交叉双臂,自然坐在空余的圆凳上,咧开嘴露出一口灰白牙:“信哥儿从不骗人,各位入关便知晓了。”
话刚落音,门“啪”的一声踹开,四五个身着宝蓝底鸦黑色长袍的官兵提剑横穿人群。
掌柜的连擦额头密汗,畏首畏尾点头哈腰,赔笑迎上前。
人声鼎沸的前厅霎时鸦雀无声。
“都让开!刑部查案!”
酒醒的未醒的都主动挪道,目送几人大摇大摆上了二楼。
“你看,我没说谎吧。”
信哥儿摊开手掌,四指伸收,三人如劫后余生般回神掏出钱袋,争先恐后递到他手里。
“大人……不如也找来那信哥儿聊聊?”
许云冉垂裳而坐,静默抿茶,目视前方摇头:“此人牵涉过多,不可留下痕迹。”
曹观玉不解,她特地晚一日入关,不正是因为想见见这信哥儿?他垂眸低望,正巧对上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
信哥儿礼貌微笑颔首,垂头继续与三人说话。
邻桌三人听信哥儿讲的头头是道,信服不已,随后又添银两作赏钱。
“观玉,我们走。”
曹观玉拾剑,往桌上放个银锭,欲要站起身随她离去,却见那信哥儿拦在跟前。
“我瞧二位不是寻常过客,可需信哥儿我给二位讲解讲解,长安繁华,可也暗潮汹涌,二位若是盲闯,是要吃大苦头的!”
信哥儿一边打开钱袋往里塞银锭,一边朝两人咧嘴笑,见二人不语,他又道:“这样,信哥儿送二位三个问题,日后有何疑谜,可再来这桃源客栈找信哥儿!”
“好。”
许云冉眼疾手快,压住曹观玉手边稍出剑鞘的寒光,示意他一同坐下。
信哥儿怯生生偷瞄她身旁的银面儿,傻站着干舔发涩的唇瓣,直到两人坐稳才入座。
“其一,你何时注意到我们的?”
信哥儿微愣,难得见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指着门口坦然道:“从进来的那一刻。”
如此敏锐的观察力,不愧于信哥儿其名,许云冉抱臂笑道:“何时开始干这一行的?”
从前她在长安时未曾听过此人名号,算来应该不超过六年。
“三年。”
信哥儿摸不着头脑,他恭敬倒了杯茶端到许云冉面前,玩笑提醒道:“还剩最后一问,二位难道只关心我的小事?”
“其三,方才那三人同你说了什么?”
信哥儿摇头摆手:“江湖规矩,来者是客,不问前人之事。”
见许云冉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来:“方才那个不算,二位可还有一问。我看公子生得白净,男身女相,身形瘦削,不像寻常混迹官场之人,多问无害。”
“不必了。”
他说对了一半,她确实是女扮男装,许云冉不愿久留,疑心他看出端倪,便绕过曹观玉往门外走。
信哥儿穷追不舍,伸出右臂拦住两人道:“方才公子三问,无非是在试探我忠信仁义和能力,既是满足,知我性情道义,何不再留一问?”
曹观玉得许云冉示意,掏出个银锭塞到信哥儿怀中,信哥儿无言,侧身让出条道来。
“聪明,但也愚钝。”
曹观玉扭头瞥了眼身后的大院,左手接过右手的长剑,躬身掀开车帘。
车轮滚滚,马车沿朱雀大街北上,朝宣阳坊大理寺卿府邸走。
街道上小儿歌唱的民谣穿过帷幔混于耳中。
“崔东百,死不冤。附奸臣,护小人。天有道,收他魂。下地狱,不超生。“
视线随合上的双眼昏暗。
混沌中炸开一条裂缝,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血迹斑驳的铁栅前蹲坐一对母女,面黄肌瘦,白裳后渗出血迹,女儿的嘴唇冻得发紫,指甲缝里满是污泥,她双手压在腹上,想要将饥饿感挤出身体,她们已经三日未进食了。
衣衫褴褛,刀子一般的冷风呼啸而过,再次划破结痂的伤口,她收紧双臂战栗。
母亲泪如雨下,她粗喘气,收紧环绕女儿的手臂,轻声细语安抚道:“爹爹是冤枉的,陛下明察秋毫,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女儿信服点头,把整张脸埋入母亲的怀中,借此掩盖难闻发臭的霉味,扭曲于臂间的血痕发痒,她欲要伸手去挠,却被母亲拦住。
“啪!”
两人吓得寒毛直立,目不转睛盯着甩开的铁门。
铁栅走进两个狱卒,将两人拖到行刑台前。
“不愧是许府千金惯养的女娘,瞧瞧这肤白样貌,可真叫人舍不得欺负呢!”
行刑台前的太师椅走下个身形臃肿的男人,幞头官服,腰缠白玉,他只手从女人怀中拽出藏在其间的脑袋,咧开满嘴黄牙嗤笑。
“崔东百,你个奸佞祸臣,枉费当年爹爹瞎眼提拔你!”
崔东百咬牙擦拭挂在脸上的唾液,一掌扇倒控于掌心的女娘:“贱货!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骠骑大将军嫡女?竟敢朝我吐沫!”
许夫人“呜呜”流泪,猛然冲上前紧抱许云冉,她瞪大眼睛,怒视不远处来回擦拭脸庞的男人。
这样的警告于崔东百无用,他啐了一口,甩掉手帕,端起头上的幞头摆正放在太师椅正中,两手拽紧腰带缓步而来。
“今日可没人救得了你们!”
崔东百轻易甩开伤痕累累的许夫人,只手拽住凌乱黏糊的青丝,将她拖到行刑台前,他甩下右臂的大袖,握住铁夹拾起块炭火,用力压在她大腿上。
“啊!”
狭长的牢狱中发出一声惨叫,空气中充斥焦糊的肉味,许云冉跪在地上颤抖,额角汗珠滚落,动弹不得。
崔东百卸去腰带,欲要扑上来之际,忽觉刺痛,只觉□□热流直下,他屏住呼吸,垂头瞪眼,最引以自豪的那根东西已然被人拖拽而下。
“啊啊啊!”
崔东百颤声尖叫,夺过脚边的女人紧握的金钗,直捅她心口:“贱货!!!”他几乎是哭喊着跑出去的,手中还提着掉在地上的那半根。
“娘!”
许夫人嘴角涌出团血糊,心口血流不止,她摘下左手的玉镯套入许云冉手中,指着远处微弱的光亮推开她:“快走……冉冉……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娘!!!”
光亮爆开,涌入不少官兵。
“圣上有旨,许家母女与许霆贪污谋逆之事无关,免除流放之刑。”
许云冉亲眼看着怀中的女人咽气,抬手合上撑大的眼皮,眼泪随唾液一同咽下,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谢恩:“爹爹呢?”
“许将军已经认了罪,磕死在宣政殿前的梁柱,许姑娘,且珍惜吧。”
领头神色冷漠搁下这么一句,带着众人哗哗往外走。
许家三代镇守边关,兢兢业业,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忠心可鉴,天道何在?
“大人。”
轻叩声打断她的思绪,许云冉抹去眼角的泪珠,正色穿过掀开的车帘,她站在朝廷赐予的大理寺卿府邸门下,仰望熠熠生辉的“周府”二字。
如今的她,应该叫周明川。
府中杂事皆由曹观玉打理,许云冉回屋换上玄色长袍,忽闻门外响动。
“大人,刑部尚书萧玉安萧大人上门送贺礼。”
回眸望去,槅扇门上的纸糊隐约呈现头戴幞头的人影。
明日才正式上任,大理寺卿虽只是个从三品的官职,可平日打交道的人物都不容小觑,她才入住这周府便得了不少朝臣送来的贺礼,不过倒是鲜少见登门拜访的。
且这刑部尚书……传闻他不是个爱与人打交道的,怎么突然找上门来?
此人是个狠角色,不容小觑,更不敢怠慢,许云冉不想因此堵上复仇之路,她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