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沉想追他,脚上已经起了势,忽而又顿住,作罢了。
裴海去盯瑞王的行迹了,谢行舟无法自己潜回原处,他气冲冲往前走了一段自己慢慢缓了脚步。
李昭沉哑然失笑,快走两步赶上去与他并肩而行:“何事?”
谢行舟两手的食指下意识绕了几圈:“你不送我回去?我自己进不去。待会儿晚宴,你最好也同去。”
李昭沉盯着他的小动作,直到谢行舟噌的把手指背到身后他才回神,道:“哦,好,我送你回去。”
晚间外院有花灯会,各类花植上悬灯结彩,花树随风落英,挂着卷卷灯谜字谜,底下围满了解谜的士人,瑞王府的灯谜,猜出来的话,彩头可够普通人过一年的了。
谢行舟跟着李昭沉在人声鼎沸里穿梭,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李昭沉带着他逛平昌坊的灯会,那时节家家户户扶老携幼满城欢腾,李昭沉紧紧拉着他的腕子,怕与他失散。
平昌坊是京城贫民居所,街上卖面具、卖花糕、汤圆的生意红火,灯谜字谜却没什么人解,不过是街上几家书肆上铺应景挂上去的。
那时候他们口袋里没什么银钱,李昭沉从街头到街尾,一家家,一个个给解了个全。
解到一半,那几个书肆老板的脸色已经不善,谢行舟拉他示意离开。
李昭沉面色不改,摇摇头,不顾书肆老板的瞋目竖眉,把奖品一件件装进准备好的背囊里。
两人啃着糖葫芦,背着一堆文房四宝随意漫步,
在离开繁华的主街晃到黑暗的小巷里时,一束大大的烟花怦然在头顶绽放。
焰火的冷光照亮两双暗藏情愫的如水眼瞳。
李昭沉咽下口中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偏头避开那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红晕跃上一贯冷若冰霜的脸庞,又迅速隐入黑暗。
而谢行舟将那冰雪消融的风景印在心中,经年难忘。
灯光渐远,谢行舟腰间被一只手缠上。
一声短促的提醒将他拉回现实:“走了。”
辗转腾挪间,屋舍已经隐隐可见,里面两个下属还在尽职尽责发出高低喑哑的叫声,动静还挺大。
两人藏在树冠中等着士兵换防,谢行舟听着里面那濒临破碎的嘶哑声音,忍不住与李昭沉吐槽道:“禁军与内官和督主共事许多年,学的也忒不像了,督主哪里是这声音?”
李昭沉扣在他腰上的手蓦然收紧,察觉到话语中并无他意,才慢慢放松,道:“我也不知,平时自己听自己的声音也做不得准。”
谢行舟在他收紧手臂时立刻反应过来,他那话说的不妥当。
心口闷闷的有点喘不上气,他鼻腔泛酸,轻声道:“督主的声音还是比你下属这拙劣的模仿要悦耳不少的。”
李昭沉不知在想什么,没接他的话。
沉默一阵,等到了换防的时机,李昭沉单手携着他,兔起鹘落,在靠近窗户时模仿鸟鸣发出一声哨响,窗户立刻吱呀打开了一条缝。
两人悄无声息翻进屋内,两个下属正歪在椅子上,你打我一下,我拧你一下,叫的嗓子冒烟。
其中一人鼻子里还塞着个团好的小纸筒,模仿宫中宦官的声音,只是时间太久,把公鸭嗓都给喊出来了。
谢行舟打个手势比划,示意他们可以渐渐停了。
见着督主出现,两个下属涕泗横流,彻底解脱后眼泪汪汪:“督主,属下快要喊冒烟了……房间的水都喝完了,怕被人发现也不敢让人送水来。”
一人吐着舌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用微弱的气声问:“督主,我们能走了吗?属下实在是想喝水。”
谢行舟道:“辛苦了。那个小倌儿呢?”
尚有余力的下属道:“小倌让我们给药晕了。”
谢行舟点点头道:“走吧,把那小倌带走。哦,对了,把他衣服扒了。”
禁军两人看看跟着督主进来的谢御史,再看看被他们药晕的小倌面面相觑,不知督主这到底走的什么路数。
两人正揣度着督主心思,那谢御史却出声了:“把他衣服扒了,没听见?”
“听见了!”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答话,而后立刻动起来了。
一溜烟跑去扒衣服的两人眼神一对,无声传递消息:督主还真是宠爱这谢大人,去哪都带着他。
另一人:非但如此,还允许他发号施令。
禁军两人把那小倌衣服一扒,火速带着人溜了。
谢行舟捏出一副染了情欲的嗓音,叫下人送了水来,把涂抹了颜色的脸和头发洗干净。
而后拿出先前那个小盒子,在李昭沉脸上涂涂抹抹。
接着把他的头发解下来,用干净的水细细洇湿,潮湿垂散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谢行舟自己的脸线条柔和,那小倌眉眼又没什么记忆点,还算好调。
他把自己的脸与那小倌调成了八九分像,嘱咐李昭沉:“待会瑞王来请,我们一同参加晚宴,你千万不要抬眼,不然可就要露馅了。”
李昭沉走到镜子前,对着照了半晌,道:“谢御史这一手绝技是何处学来的?”
谢行舟把他们两人散下来的东西收拾齐全,放在指定位置等人来拿,闻言道:“我娘教的,女子闺阁里的玩意,督主见笑。”
夜间,后来瑞王来请,谢行舟打起精神,晚上才是一场硬仗。
以防旁人看出身形有异,他搂着李昭沉,把人遮了个大半,径直往筵席上去了。
晚间的席上没有了白天的荒唐,规规矩矩的歌舞助兴,席位也只十席左右。
有瑞王手下的周氏宗亲,有他器重的肱骨重臣——先前在桐梓宫看到中书省的几个中书舍人,以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即是中书省令王通。
众人看到李昭沉带着小倌前来晚宴诧异不已:“白日不见督主上心,怎晚上便寸步不离了。”
谢行舟浪荡一笑,同那人意味深长道:“自是尝过了才知道好。”
作势在怀中人臀上轻佻的打了一掌。
李昭沉整个人僵住,一股热血直冲大脑,嗡嗡作响。
他悄悄伸出手指摸摸人中,拿到眼前一看,还好,还好,什么都没有。
李昭沉暗斥丢人,竟被一句风流话和轻轻一掌给撩拨到了。
众人推杯换盏一阵后,瑞王摸摸下巴得意开口:“本王有个生意,想与督主一道,不知督主可有兴趣?”
谢行舟举起杯子遥敬他一杯酒:“愿闻其详。”
瑞王道:“我府中幕僚有擅长经商之人,先前到大宣正北的渊国开辟商路,与渊国商户关系甚好,现欲把渊国上好的香料、金银器、首饰珠宝贩到大宣。”
“听闻北地的城池关卡有不少将领都是禁军出身,与督主有旧。还望督主与诸位将军打个招呼,过关时高抬贵手,今晚这渊国上好的小牛犊炙肉,与督主分上两成嫩嫩的纯肉如何。”
李昭沉窝在谢行舟怀里,长发遮掩了他的眉目和动作,他低头在谢行舟手中写:试。
在他收笔之时,指尖无意识与谢行舟的勾上。
像被狸奴轻轻挠了一下,让人心猿意马。
听完瑞王的话,谢行舟不言不语,伸手拿过把大约一寸宽的刀具,去切桌上的炙牛肉。
钢刀与木质餐盘摩擦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众人屏住呼吸等他的回答。
谢行舟切完肉也不答瑞王的话,拿刀柄嗤笑着拍了拍怀里小倌的脸,一刀扎上切下来的肉块,喂进那小倌嘴里。
长袖遮掩了两人的亲密举止,只见督主喂完肉后又将人揽进怀里,忽而轻声低语,忽而又放声大笑。
赤裸裸的轻视。
瑞王脸色未变,坐在下首的臣下却忍不住了。
有胆大的调侃试探道:“督主对今日选的玩意儿倒是喜欢的紧。”
谢行舟把怀里的李昭沉护的死紧,不看那问话的大臣,却转头看向瑞王道:“承蒙瑞王招待,确实合意,待会儿这人我可要带走的。”
瑞王巴不得他把人带走,心下一喜,忙道:“能伺候督主,是他的福气。”
谢行舟与他说完闲话,慢条斯理聊回先前的话题:“渊国去路迢迢,途中数十座城池关卡,不知这两成肉够哪个守将吃的?”
这就是不满意了。
瑞王捋捋胡须,追加道:“边城守将终年辛苦,是本王思虑不周,再与督主添上一成犒劳边城将士如何。”
谢行舟起身作势就要走:“瑞王这席面不错,可惜咱家无福消受。”
旁边几位中书舍人连忙躬身上前拦人:“督主留步,留步,席面还未完,不如再吃上几道菜,闲叙一会儿。”
与他们拉扯一番,谢行舟顺势坐下,观察瑞王的神色。
瑞王面上不显,看他坐下,明显舒了一口气,嘱咐人又给他上了一碟春笋,道:“炙肉味道虽好,可难免油腻,督主尝尝这金州春笋是否合胃口。”
“听闻督主是在金州长大的,金州与青州并临,虽然不算鱼米之乡,可也称得上是物产颇丰,风景宜人。”
谢行舟心下冷笑:穷乡僻壤只产些山货的地方也让你给夸出花了。
面上却不显,他夹了一筷子水汪汪的笋,却不急着入口,只是举着那一箸笋翻来覆去看个不停,道:“瑞王何意?”
瑞王一副豪气模样:“本王愿以青、金二州每年朝贡的相当数额奉于督主。”
青、金二州就算再穷,给朝廷的岁贡也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数字,瑞王这次出手可谓阔绰。
李昭沉在他手里写下一个拖字,谢行舟意会,慢条斯理吃着牛肉和春笋,道:“咱家省的了。”
这是愿意分一杯羹,对条件还不满意的意思。
中书令王通见势头不错,趁势与他寒暄拉近关系:“督主以往公务繁忙,甚少肯来私宴上小聚,如今肯来小谈一番是我等荣幸,也望督主能有所得,不至于空手而归。”
谢行舟与他碰杯:“是咱家疏忽,公务是做不完的,以后定与各位大人常来往。”
又行了几圈酒令,坐中宾主尽欢。月上梢,人尽散。
谢行舟带着李昭沉上了瑞王府外的马车,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躺在马车榻上,一动也不想动,
小内侍驾驾赶车的声音和车毂在青砖之上碾过的声音响起,李昭沉拿着匣子里的文书批阅不停。
桌上烛火摇曳,纸页摩擦的声音格外助眠,不一会儿谢行舟就睡着了。
靠近宫门的时候,车轮一颠簸,把谢行舟给颠行醒了。
他揉揉眼睛,起来发现李昭沉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惊奇不已:这人以往不都精力旺盛,如今还没到子时也撑不住了,可见人是越活越不如年轻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