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在紫云村的西北角,家中有一方农舍小院,祖孙三代住在一处,萧持钧和祝余被救回后,一直被安置在家中一间收拾出来的小屋里,一道竹编屏风隔开内外,萧持钧在外,祝余在内。
祝余至今还在昏迷当中,张长吉冒着风雪去镇上请了大夫,又问了村子里有经验的游医,都说并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人一直醒不过来。
萧持钧自昏迷醒来已有半月多,他的伤还未好全,不宜多走动,一直守在祝余榻边。早春已至,张家人忙着筹划春耕,张长吉母亲也跟着忙碌起来,年纪尚小的张玉娘便被托付给萧持钧这个伤患。
午时将近,萧持钧去了灶房给张玉娘弄些吃食,张家人好心收留他二人在此养伤,萧持钧给了些银钱,平日里也会帮着料理些家中事务。
今日日头正好,祝余榻边的窗子半开着,张玉娘窝在床边托着腮看着她,手里拿着早先萧持钧给她编的草蚱蜢,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萧持钧久不回来,她便有些心痒,想要出去玩。
想了想,她起身出了门,扒在门上朝灶房那边喊:“祝大哥——”嗓门大的把院子里的鸡鸭吵着了,惊起一阵混乱的鸣叫声。
萧持钧挽着袖子,手上还滴着水,从灶房里伸出半个身子来,“怎么了玉娘?”
张玉娘从门框里探出头来看着他:“我想去和小年他们一起玩。”
萧持钧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从灶房里出来,将张玉娘的头按回去,“不行,你大哥说了,今日须得背完这卷书才能出门,你替我瞧着你祝余姐姐,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张玉娘哀嚎一句,但也没再坚持,耷拉着肩膀回到里间去,低着头自顾自地生了一会儿闷气,而后又拿起胡乱丢在祝余床上的书卷,趴在祝余手边小声地诵读。
祝余便是在这充满怨气的读书声中醒来。
梦境戛然而止,她听见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眼皮沉重地睁不开,她有些力竭,索性闭着眼继续躺着。
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心间的画面。
月上中天,她坐在窗边,手边放着两壶酒,月华如练,院子里像起了霜,才提起酒壶喝了没几口,便被人按住了手腕。
萧持钧一身黑衣,面色沉寂,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凉意,深秋的夜里寒凉,他的手指扣在祝余腕间像一条盘踞的小蛇。
祝余放下酒壶,往旁边坐了坐,给他让出些位置来,萧持钧上前坐在她身侧,祝余往他手心里塞了个酒壶,对他说:“这酒不错。”
萧持钧捏着酒壶,并未有动作,而是盯住祝余的被酒意熏得发红的眼尾,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从前在小院,他见过她自梦中惊醒的模样——大睁着眼睛,抱着被角静静流泪,那夜他噩梦缠身,无法入眠,起来练了会儿剑,回时路过她的卧房,窗户半开着,听见她小声在喊娘亲。
他想到近日手底下的人递上来的消息,说是见到了个与祝余母亲很像的人。正欲开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便见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撒漏的酒滴往下滑落,洇湿了她脖颈处的衣料,祝余在月色中回转头来,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喝酒。
萧持钧顿了顿,看她已经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妥协地抬起酒壶,学着她的模样,也灌了口酒,而后终于看见她露出了满意的笑意,正要与她说正事,萧持钧却感到一阵眩晕,头脑开始变得昏沉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祝余先前脸上的醉意和笑意全无,正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一点一点陷入昏迷,目光温柔而哀伤。
夜风吹过来,激起一阵凉意,萧持钧看着祝余跳下来,站在他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说:“对不起。”
越来越浓重的困意袭来,萧持钧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神志,意识到她做了什么,他咬着牙,伸手狠狠攥住了祝余的手,拉住她不让她走,祝余被他一拽,往前走了一步,萧持钧的力气被酒里的迷药抽空,狼狈地抬起头,哀求她:“别走……”
祝余鼻尖一酸,别过脸,不去看他,萧持钧不松手,祝余低下身去扯他的手腕,却被他将双手都紧握住,她抬起头,萧持钧双目猩红,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跟你一起走。”
那年京中大雪,萧持钧自伤痛中醒来,她说,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祝余浑身一僵,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药效发作,萧持钧手上泄了力道,虚虚地握着她的手腕,她垂下头,久久没有动作。
等到萧持钧终于抵挡不住药力昏睡过去,她轻轻挣动了下,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一阵风吹过,萧持钧搁在窗子上的酒壶被吹倒,摔在祝余脚边,碎得七零八落。
祝余狠下心起身,提着拒霜剑转身朝外走去,萧持钧坐靠在墙边,承影剑在他腰间歪倒,月光照下来,落在他眉眼间,良久,昏睡着的人眼角濡湿,落下一滴泪来。
自那以后,前世她与萧持钧便再也没有见过,直至丰庆寺截杀,她死于乱箭之中。
祝余不安地动着眼睫,耳边的读书声忽然停了,张玉娘盯着书卷上不认识的字犯难,下一刻,祝余突然睁开了眼。
她偏了偏头,看见了张玉娘,原来是她在念书。
祝余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怎么不念了?”而后便看见张玉娘跟见了鬼似的“唰”地抬起头来看她,两只眼睛瞪得圆圆,手里的草蚱蜢也忘了拿,惊呼一声就站起身来,往床头走了两步,近前来看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原地跺了跺脚,丢下书卷和草蚱蜢,狂奔出门。
方出了门,便撞见了听见惊呼声后从灶房里出来的萧持钧,张玉娘兴奋地给他通风报信:“祝余姐姐醒了!”
房里的祝余自己吃力地坐起来,伤口被扯动了下,有些疼,她刚喘口气,便听见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下一瞬,萧持钧便出现在她眼前。
见她坐起,萧持钧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正要低下头去看她,却被她伸手环抱住腰间,他动作一顿,迟疑道:“小鱼?”
祝余没说话,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递到萧持钧身上,他蜷了蜷手指,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后背,抱住了她。
两人静静抱了会儿,萧持钧轻轻松开她,弯下腰去去看她的神色,“梦见什么了?”
他总是这样敏锐。
祝余摇摇头,脸色还苍白着,萧持钧便也不急着问,扶着她靠在床头,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去给她倒了杯热茶,他一走开,便露出身后一直被他挡着的张玉娘。
张玉娘的嘴还张着,方才她跟在萧持钧身后进来,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声,便看见祝大哥和祝余姐姐抱在一起,她便不敢出声,一直站在祝大哥身后没说话。
祝余这才看见张玉娘也在,想到方才那一幕她都看见了,神色顿时一僵,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与她说话,便看见小姑娘咧开嘴冲她笑了笑,而后上前坐在她床边,像是知道她有些难为情,冲她歪了歪头:“祝余姐姐你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祝余摇了摇头,她便又疑惑发问:“可是祝大哥说你伤得很重,所以才睡了这么久。”
祝大哥?祝余一愣,转过头去看萧持钧,后者正端了碗药来,听见张玉娘的话,目光稍稍偏移了下,躲开了祝余询问的目光,而后一边将张玉娘拉起来,自己在床边坐下,一边对张玉娘说:“先去洗手,一会儿就用午饭了。”
一听用饭,张玉娘便很乖巧地自己去洗手。萧持钧将还发烫的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起身给祝余端了洗漱的清水和巾帕,待她漱了口,他便拧了帕子,细细给她擦脸。
祝余刚醒来,身子还乏得很,温热的巾帕一捂,便又生出些困意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萧持钧握着巾帕,见状,轻点了下她的鼻尖,让她醒醒神:“用了饭再睡。”
她很慢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还是很困。萧持钧便矮下身来,跟她讲张家人的事,祝余果然被吸引住,认真听他说这些日子在张家的见闻。
得知他与张家人说自己和他是兄妹,在丹朔的暴乱中与家人走散,祝余没忍住弯了弯唇角,想到方才张玉娘喊他“祝大哥”,她促狭地笑笑,去逗萧持钧:“祝大哥?”
萧持钧闻言动作一顿,巾帕蒙住祝余的脸,她不满地轻哼,萧持钧将帕子收回,重新浸湿,又拧干,半蹲着去擦祝余的手。
擦着擦着发觉祝余一直盯着他看,他便无奈地叹笑,站起身来,弯腰低头,很近地靠近祝余,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自己能不能换衣裳?”
闹了这一通,祝余困意也消了大半,点点头就去拿床边的衣裳来换,萧持钧见状,出了房门,去灶房将饭菜端出来。
三人围坐在饭桌前,祝余昏了这些日子,饿狠了,一直埋头扒饭,萧持钧一直盯着她的碗,给她夹菜,张玉娘人小鬼大,见萧持钧一直在夹菜,也有样学样,夹了些自己爱吃的放到祝余碗里,祝余来者不拒,都吃进肚里。
张玉娘便觉着好玩,捧着碗看祝余吃饭,见她吃得香,自己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