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终于敢迟疑抬头,看见宋媮掌着穆清的脑子,正转头与她说话。
屋外一群家丁围着,怎么也不像能出去的样子。
宋媮却不再说话,慢悠悠地拿穆清的脖子擦拭亮的刀锋。
她每擦一下,被她捏住脖子的人都重重抖一回。
穆清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他瑟缩着想:一个女子的力气,怎么能这般大,他的头,要碎了啊!
身旁的桌子上,放着四只一套的白瓷杯。
宋媮想了想,全都扫落在地,哗啦啦的清脆声响,显得整个院子更加死寂。
穆清紧紧闭着眼,他不敢看宋媮要干什么,也不敢想她要干什么。
他噤若寒蝉,心中祈祷着,今日自己能平平安安走出这小院。
宋媮调换拿匕首的手,左手半圈住穆清,刀尖对准他的心脏。
“郡……”穆清连连后缩。
“别动。”宋媮腾出一只手去挑挑拣拣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
她将平整点的挑出来放在一边,抬头看着屋外的人。
“等会我让宋春意走,你们就让她走,有谁敢在前面拦或在后面拉,这些碎瓷片就会被甩进谁体内。
“匕首也就会逼近你们少爷的心脏一寸。”
她笑了笑,温和道:“你们其中不少都是被雇佣去穆府的吧?为了一个讨不到好的差事受伤亦或被废了手脚砸了饭碗,划不来啊。”
她说完,见院外那颗,高出院墙的树其中一枝手腕儿粗的分支,动动停停的晃悠了整三下,树冠的显然是朝着后门的方向。
看来她们将后门拆了,宋媮拿起一片瓷片看向宋春意。
“绕到这间屋子的后面去,接你的人从后门来了。
她眼若寒星,带着锃亮锋利的光芒:“一鼓作气跑过去,别迟疑,别回头!快!”
接着,她紧紧盯着那一群家丁,并逼穆清开口说话:“你们谁都不准动!谁动就是要少爷我的命!”
宋媮的话一句接一句的在宋春意耳边炸开。
她急忙捞起嫁衣冗长的裙摆一团抱好,像个窜出去的炮仗一样,只管死命往前奔,不敢懈怠一分,唯恐害了自己,又拖累宋媮。
出了后门,果然见到了一个一身紫衣的侍女,和一个马夫打扮的人。
紫芸上前拉走她:“我是姑娘身边的紫芸,送你回宋家,我们快走。”
“你姑娘怎么办?”宋春意红着眼喘气问道。
“姑娘自有安排,郡公府的人马上就到了,绝对不能让人看见一身喜服的你在外晃悠。”
她抖开从宋家拿来的披风兜头为她披上,又拿出面纱让她系上,扶着人上了马车,将马车帷幔掩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今日宋春意可谓劫后余生,她被紫芸细致照顾了一番坐上马车,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
“谢谢你们,若没有你们,我的婚事不仅成不了,名声也坏了,谢谢你们。”
“都是姑娘的安排。”
“我知道……”宋春意哽咽道,“她如此不计前嫌,我羞愧难当。”
说起儿时的事,宋春意又颤抖起来。
“你能否同她说,我的赔礼是真心给的,绝不是害怕报复之举。
“盘下君康堂的银钱,是我自己每月每年数着,存下的零用钱,绝对不是要回京,便找父母亲要钱后匆匆买下的!
“我一直觉得很对不住她,是我的侍女差点害她……”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她可以不在意宋媮觉得她的道歉是否真诚,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那么今日之后,从现在开始,她将无比在意,并倾尽一切也要解释清楚,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真心。
她那么好,她希望自己在她眼里也好一点。
她的眼泪不断溢满眼眶积蓄着簌簌落下,还满含祈盼的望着紫芸。
“你能替我告诉她吗?我是真心的,还有,对不起。若以后她还愿见我,我自己再说一遍。”
紫芸不能替宋媮答应什么,看着对方恳切的面容,有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终也只是吞回肚中点头。
“你的话,我会带到的。”
“对了!”宋春意想起什么,一脸恳切地看着紫芸。
“我瞧你们家姑娘仍是旧疾未愈的模样,我送她的医馆地契你可知道?
“那医馆在颍川名曰君康,馆中有一大夫,是幼时曾为她长期诊治的医者的徒弟,若请她上京,治病应是事半功倍。”
……
既然宋春意已经离开,宋媮也不必再紧紧逼着穆清。
她收了匕首,只是仍然按着穆清。
“我有些事问你。”
穆清可不认为对方不拿刀抵着自己,就是安全无恙了,他绷着下颌,不敢说话连连点头示意。
“宋长鸣到底是如何同你说的?”
宋媮低头看他:“他在把你当刀使,你不会蠢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吧?”
严阵以待的仆从中有一人勃然色变,他平了平自己的心绪,缓缓后抬头偷偷向宋媮看去。
却见方才明明还在屈首询问的人,一双黑眸此刻已然牢牢抓住他。
他立刻狼狈的低下头。
……不对啊,郡主是认得他的,他来这一趟又没做什么装扮,躲不躲有何不同?
宋媮收回视线,穆清还在结结巴巴地解释着:“……鬼迷心窍,想让宋姑娘为我正妻,家中实在严格,我想着娶妻后会不会好些……”
他特意强调正妻二字,也不知是否是想到自己那一院子的外室感到心虚,借此遮掩显得自己理直气壮些。
“你倒聪明,一个母家地位远不及你的妻子,一个曾经惹恼过你的妻子,娶回干什么呢?折辱?”
宋媮声色温吞。
没想到她连自己与宋春意曾有不和都知道,穆清的魂都飞到那日自己口出的狂言上去了。
他惊慌找补:“当时那都是气话,宋姑娘德容兼备,怎能为那等下贱之人?郡主莫怪。”
下贱之人?
宋媮想到宋长鸣去宋府找她时曾说过的话。
再看穆清,她沉默地感受着自己胸中炙热的火焰。
焚烧后同热气飘扬氤氲的滚烫灰尘,好似能让她的心肺,像不堪重负的炼丹炉一样炸开。
她闭了闭眼,回到眼前。
青芷先前打听到,他扬言要宋春意委身为外室。
如今他受宋长鸣拱火,敢来劫走新娘,却在她面前说,想让人为正妻。
他什么心思宋媮简直一望而知。
“你不说,我替你说,因在外强抢民女被宋春意喝止产生争执,你看上她的容貌,得知不过是个父亲刚上京任职的小门户,便肆无忌惮的折辱人家。
“后来宋家与太常卿府结亲,你虽不甘也只能作罢。
“这时宋长鸣找上门承诺,只要你能搅黄两家婚事,宋春意可任由你处置。
“你想起远不如穆府的宋家,想起你爹娘念念叨叨的成家,想起坏你好事的宋春意。
“你心起意动,只要宋春意名声一毁,太常卿府怎么能怪到你身上?
“而我不过一介郡主,我能做什么?
“届时,只要宋春意进了穆府,你的一切顾虑迎刃而解,她也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任你折辱。
“虽说她占了你一个正妻的位置,让你有些不满可惜,可她暂时堵住了你娘的嘴,你母亲再不快也只能磋磨她。
“更何况她如此与你门不当户不对,日后娶个平妻于你来说,又有何妨?”
宋媮越说,穆清就越毛骨悚然。
她怎么知道的?她怎能将自己的心思十中说九?
若说他方才还只是惧怕刀剑,那么如今他彻底不敢去看自己身后的人,只恨不能缩成团虫,不起眼到成为一粒尘埃,他是真真切切地害怕起宋媮这个人。
宋媮说得口有些干,她扫了眼桌面,可惜茶盏尽碎。
回看穆清,对方面色惨白,双手无意识攥衣摆,精神失常般不断揉搓。
她乘胜追击,一掌抓住他脖子,半拎着人强迫他去看宋长鸣派来的仆役。
穆清急促的喘粗气,仰着脖子瞪大眼:“嗬……”
“你怎么想,我知道,可宋长鸣怎么想你知道吗?”
宋媮温温和和一笑:“我还知道。”
“宋长鸣一开始就不准备让你处置宋春意,他是要送人进宫的,他不过是哄骗着你,借着你来帮他做事。
“若不是害怕你放浪形骸的德行,他今日连人也不会派过来。
“你若事成,他只要他的好处,什么好处?宋春意名声婚事都毁了,他回头便拿亲自帮人澄清的筹码,去威胁宋家夫妇同意送人进宫去——怎么澄清?”
她怜悯地看着穆清:“拿你当替死鬼啊。”
穆清脖颈上爆出根根青筋,绸缎做的衣料早不复光滑,几乎要被他揉搓撕裂。
他已被宋媮的话带着走,脑中充斥着的暴躁怒气,憋红了整个脖子和脸。
“他是宋族族长,族中婚嫁他要过问不是难事,只是早年就订好的婚事他不好插手。
“你母亲可舍不得让你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他算中这一点,就能将你稳到,他要拉你出来当替死鬼的那一日。
“若你事不成,就如现下,你还是替死鬼,只要他派出来的人及时逃回去,此事同他可没有半点关系。”
宋媮接连三句“替死鬼”,成功将穆清的怒气浇筑至顶峰。
她感受到手下人逐渐按捺不住,最后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一边指过去,一边与他低语。
“就是他,让你当替死鬼,记住他,记住宋长鸣。”
仆从不敢抬头,只能尽量往后躲,可此刻院中谁敢遮挡他的身形?无一不是匆匆回避。
仆从避无可避,站在明显空了一圈的院中,硬着头皮缓缓抬头,对上一张血丝如蛛网遍布赤红赤红的眼。
他的心跳声鼓噪如同邺京的滚滚春雷,时而响亮令人浑身骤震,时而沉闷令人不安,总疑心其下藏着威力更大的闪电,一下接着一下,毫无规律可言。
宋族长,不,宋长鸣大势已去,他想,他们大概都要完了。
青芷带着护卫破门而入,宋媮松开他站起来,穆清毫无反应,维持死死盯着仆从的样子。
宋媮也不在意他,只看着侍卫将人都押好后进屋和青芷将衣服换回来,梳回她原本的发髻。
“姑娘,如今怎么办?”青芷边梳着头发边问。
换了新药就是不同,今日奔忙半日不曾歇,她的精神头居然还撑得过去。
宋媮找了些茶来喝清清脑子:“去穆府。”
又站又坐地晃了晃头这才出了屋子,见穆清还是那副样子,她扬眉。
“既然你父亲不好好教你,那我便上门敦促一二,想来也是无甚妨害。”
这下他果然醒神,跪地便要讨饶:“郡主,如今你也知我是受人挑唆……”
宋媮不动声色地躲开,心中好笑。
他自己心怀恶念同宋长鸣互相利用顺水推舟,如今倒是给自己找到借口逃脱罪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