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无风,烛火却忽闪,小火苗的尖头被左拉右扯,江逸将烛台放在石壁的烛架上,快步上前站在了阿乔身后。阿乔虽有些惊慌,可仅退了两步便稳住了脚步,感受到江逸站在身后,她定了定心神,侧头用眼神询问他该如何是好。
妘默半伏着身子,揉了揉发震的脑门,先是抬眼隐约瞅见被囚之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接着余光下意识的向上探去,阿乔的震惊与不知所措恰好落在他眼里,妘默这才反应过来,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指着阿乔:“你,你诈我!”
“我也没想到你们胆子能这么大....“阿乔理直气壮起来,”反正.....你都已经招了,不如说说妘家的计划罢?”
妘默紧抿双唇瞪着阿乔,一幅誓死不再开口的模样,诡异的安静在密室内鼓荡。
“既然妘老板有不想说的话,我们也不勉强。不如我来说?”江逸站在阴影处,声音不大,却因极幽的环境显得空旷低沉。
“妘家这个时候雪中送炭,想来是希望新政可以成功,这样就尚在犹豫的世家自会向妘氏倒戈,对否?”
见妘默眼神犹疑闪躲,江逸心中有了答案,继续道:“清河边境杨玥有八万驻军,既然要谋反,兵力不会少于五分之一。妘氏百年前本是皇族,如今却沦为二流世家,就连家中嫡女都要依附于葛家二房,现在却有这么多财力豢养私兵....”
阿乔突然想起葛萧红在王家的宴会上追着妘繇道歉,想来那时葛氏便选择了臣服。那螽斯谶言的事....
“所以妘家和南梧合作,南梧提供财力、兵力的支持,“阿乔悠悠走到妘默身旁,”但一个附属小国对南梧没什么用,妘家多半是南梧用来乱大越的一把剑,既然是剑,南梧凭什么为了妘家损兵折将?”
“没错,所以妘氏必败!”妘默腾的站起身,闭了闭眼,紧咬牙关,“我家母和妻小都在家主手中,所以前来请求公子和沈娘子救我全家一命!”
“那你可知这个人为什么要追杀我?”憋了许久的问题总算找到了机会,阿乔仔细的盯着妘默,生怕错过一点神色变化。
可妘默当真不知,唯有摇头回应。
阿乔求助的看向江逸,见他摇头,这才相信妘默什么也不清楚。瞧着妘默灰扑扑的冬衣,仔细看还能见到相近颜色的补丁,不比她早年当小乞丐时好上多少,他这样无足轻重的马前卒,根本探听不到更多的消息。
“所以你来投诚,是希望剿灭妘氏一族时,能留得你和家人一条性命?”
见妘默点头,阿乔笑道:“哦,这样呀,可我们与葛家下了赌注,买布的事需待后日再议。这样吧,你先修书一封,我们派人送到妘家,就说生意谈妥了,但还有诸多事宜需后日再议。”
“你,你们怕我跑路所以要囚禁我!?”妘默瞪大双眼,指向坐在木笼子里的人,“还要把我和他关一块?”
“冷静,冷静....你是客人,自然是住客房,不过这几天出入会受到一些些限制。”
“哼!”妘默甩袖转身离去,可惜不是广袖,甩了个寂寞。走到密室门口,看见提着剑的左右“门神”,畏缩的退了半步,旋即高声道:“不是说我是客人吗?客房.....烦请两位带个路。”
踏地声渐远,阿乔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转而一脸得意的看向江逸,还带着莫名的期许。
可江逸只是礼节性的笑笑,夸奖没有如期而至,反而等来了一句让她险些跳脚的话:“名师出高徒!”
密室门口,等候已久的奉壹递上帷帽,笑着说了句“许久没见沈姑娘这么开心了。”
阿乔瞬间红了脸,讪讪解释道:“妘家这次确实是雪中送炭,不论沈家有没有完成新政,都能立功,自然,宽心了不少.....”
“那后天的赌局,姑娘也必定胸有成竹了?”
“那是....”阿乔顿住脚步,“欸等等.....你家公子没有必胜的把握么?”
奉壹与阿乔四目相对,清晰的从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的神情:从困惑到震惊,接着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喊着“公子”跑的飞快、一个喊着“先生”跑的跌跌撞撞。
阿乔从未来过这座院子,更加不知道怎么才能跑回去,她看着雪白的鞋尖和映射夜色发出黑蓝暗光的石板路,叉腰放声喊道:“江子诚,你给我回来!”
“你刚才喊我什么?”声音从前方传来,接着是鞋子踏在雪泥上的莎莎声。
“你既然等在附近.....干嘛不吱声?”阿乔对着江逸,掀起帷帽四下瞄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摘了下来,这么个玩意箍在脑袋上实在影响她思考。
她扯着江逸的衣袖先走到院墙处,似乎是想起“隔墙有耳”这句经典名言,又将人拽到了院子中间,急道:“没有必胜的把握你瞎赌什么?就,就算葛家要倒台,你也不应该随意拿自己当赌注,万一真的输了,你回吟水村,江氏....还会接纳你吗?”
“那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先前为了见到父亲,才设局激怒葛萧风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入狱。今日被他逮住,是我行事不慎。”
阿乔软了声:“先生,这是我沈家的事,犯不着再把你给搭上。”
“那是江某多管闲事了?”
江逸提步离去,阿乔追了几步,突然觉得怪没劲的,她踢了踢盖住草丛里的白雪,在浅淡的月色下泛着幽幽蓝光,突然一个喷嚏打破了静谧,阿乔呵道:“是谁?出来!”
妘默的声音从隔壁院墙传来:“沈娘子,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住这儿!而且啥都没听到啊!”
阿乔走到院墙旁:“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并非有意拂逆沈娘子,只是江公子家的侍卫把门从外面上了锁,我也不会功夫,只能委屈娘子隔着院墙说了。”
妘默吸吸鼻子,他才不傻呢,现下无人看守,他要是出去了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沈清姿的野蛮他是见识过的。
“让你写的信,写完了?”阿乔贴着院墙,小声问道。
“写完了!“妘默立马狗腿了起来,”那个叫恕己的护卫已经送出去了。”
阿乔眼色一转,问道:“这货怎么卖,谁说了算?”
“家主既然将差事交给了我,自然是我说了算!”
“价钱呢?“
“也是妘某说了算。”
听着对面立起身份来,阿乔撇撇嘴,可想到沈宜之奏疏上的内容,转而眉眼弯弯道:“甚好!“
“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妘默有些迟疑,他自认精明,可碰上沈清姿每回不是栽她手里就是栽江逸手里。他盯着厚厚的院墙,仿佛看见了沈娘子一脸奸诈的坏笑,一个激灵从脚跟爬至全身,“不能低于市价卖!不然妘某就吊死在商会门前,还要....”
“妘老板放心,只要你听我的话,不仅家人无虞,还包你发财。”
“真的?”妘默甩了甩头,将心底刚升腾起的希望甩了出去,他揣着手,缩着脖子慢慢走回屋子,便走便自言自语:“做人呐,还是要靠自己!”
阿乔又重新戴上帷帽,借着月光,毫不费力的就能辨认出雪泥里的脚印,和旁人相比,他的步伐更沉,不过沉的有些过分,石板凹凸处都露出雪泥了,就像有人可以刻意用脚滋出来一样。
阿乔循着脚印慢吞吞的走了回去,柔和清浅的暖光从门缝正中透出,门虚掩着,阿乔刚一推门,就闻见烤肉的香味,细细听去,还有滋滋的流油声,仅凭声音阿乔就知道肉必然烤的外焦里嫩,混着香料的肉香随风而来。
院儿里就点了一盏灯笼,一个挂在梅树上,薄雪盖红梅,分明的红白染上淡淡的暖色。右侧窗户被斜支起两拳的高度,恰好可见江逸身披斜月清辉,专心致志撒着香料。
阿乔站在院里踟蹰不前,腹中饥饿催促着她快进屋去,可才吵了架,她拉不下脸去认错,何况她有什么错?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从未想过让他人善后。
她象征性的清了清嗓子,可窗户里的人连头也未抬,始终专心于眼前之物。阿乔朝前挪了五六步,可窗内的人侧头淡淡看了一眼,继续烤着肉,可下一秒却以迅雷之势将撑着窗子的支架拿了下来。
“诶你...”嘟囔的话快速咽了回去,阿乔赶在江逸锁窗前粗暴的掀开窗子,右手翻弯抵住窗子,左手伸向烤炉,一把抓起串满肉的木签子,灵活的躲过江逸的打手攻击,在被窗子夹住脑袋前向下一蹲溜了出来,还不忘回头摇摇手中的战利品。
瞧见他板起的侧脸,阿乔拿着肉串的手不自觉的垂了下来,可下一刻,他眼尾没藏好的细纹,让她跟着雀跃了起来。她站在院儿里大快朵颐,他在窗的那头继续烤肉、温酒.....
后来的很多事她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坐在窗下,抬手从窗子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一杯接一杯,温酒入肚,眼前的事物变得朦胧可爱,她透过张开的五指看疏星淡月,她想,苍穹浩瀚,人海茫茫,能遇见懂她的人,一定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