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廉曾经以为自己只是喜欢屏翳的脸,因为他总是不自觉地在所有时间被那张脸吸引,难以移开视线,就像是欣赏一处随时变化,永远看不腻的胜景。
他当然知道那张脸是极美的,也是完美的,但慢慢他开始察觉到他喜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美。
他也说不清自己喜欢什么,但就是喜欢。
直到他看到迦楼罗和祸斗相处的日常,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他爱上了屏翳。
因为爱上屏翳,所以他才会因为屏翳和别人喝酒浪荡而生气,因为爱上了屏翳,所以他才会再怎么生气都舍不得朝对方说一句重话,因为爱上了屏翳,所以他才会一次次上天下海地去找对方,把对方从男人窝里带回他们共同的家。
因为爱上了屏翳,在对方一点点消散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也碎成了粉末,恨不得跟着对方一起消失,所以才会在感觉到对方那日思夜想了五千年的气息时,失控地朝对方过去,没有控制好灵力,不慎将对方卷起又跌落,就那么又死了一次。
屏翳神格被封印在天魂胎光中,是他消散时封印的,但怎么封印、为何被封印没人知道,更没人知道怎么解开封印,所以飞廉一开始并没有想和他见面,只要能在对方周围守护就足够了。
可魂魄去过一次幽都后,屏翳这次转世的凡人甘霖却无法再过上平常的生活,东王公只能将其招进神仙驻凡办事处。
他们试过要封印甘霖的阴阳眼,但怎么都没有办法,最后推测是因为魂魄离身,冲开了一点封印,让他自己作为雨神屏翳的灵力泄露了出来,情况无法逆转,只能放在身边保护起来。
屏翳陨落在他怀中后的五千年,飞廉每日睁眼闭眼都是两人相处的细节,屏翳的容貌就像是一把刻刀和烙铁,没有一天停歇地在他心间脑海篆刻和烙印,早就已经融进骨血之中了。
因为每天都看,所以他看到甘霖那张因为神格被封印,和屏翳有些微不同但几乎一样的脸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他比自己想象的要镇定得多。
飞廉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冷静,就算是真正的屏翳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失态,毕竟他已经做了五千年的心理准备和建设。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的大脑和他的身体都像是死了一样,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屏翳面无表情地从结界里飘出来,他的身上还穿着飞廉买给甘霖的黑色长款羽绒服和牛仔裤,就连漂亮绝美的脸好像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可长至小腿无风而动狂乱飞舞的黑色长发,凛然生畏的周身气魄,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的人,他不是甘霖。
他是屏翳,是盘古大神因为目睹世间疾苦而落的一滴泪,是盘古大神亲自点化抚育的唯一,是曾经能够统领众神,立于万神之巅,人人敬仰的上古雨神。
是风流浪荡却又高不可攀的屏翳。
飞廉这一刻才终于觉得,五千年实在是太长了,从屏翳离开的第一天开始,每一天都像是五千年,他已经独自熬过了无数个五千年。
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翳一点点飘到自己面前,耳边似乎有人在不断大声叫喊他的名字,可他的大脑却根本反应不过来。
“飞廉!飞廉!”杨回和祸斗在屏翳出现的一瞬间就被定在半空不能动弹,只能看着明显不正常的屏翳到了飞廉面前,而飞廉呆愣在原地没有任何警觉。
祸斗挣扎得原形都露出来了,张嘴就是“汪汪”嚎叫,眼睁睁看着屏翳冰冷无情地眼眸盯着飞廉,手的四指忽然并拢伸直了,急得舌头乱甩,唾沫乱飞。
杨回也察觉不妙,低头艰难地从松松垮垮的T恤领口咬下一枚发簪,还没扔出去,整个人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飞廉缓缓低头,看着屏翳拔出贯穿自己身体,沾满自己鲜血的手。
他踉跄了一下,抬头看向屏翳,缓缓抬手抚上了对方的脸,“该是我欠你的……”
飞廉好似终于清醒了,他甚至捏了个诀,治愈着自己的伤,却又不去看伤口的状态,而是将自己的眉尖刀塞进屏翳手中,刀尖抵着自己的心口,语气无悲无怨,无恨无怒,像是一声叹息,“若不解气,用这个。”
祸斗气得狗吐人言,“飞廉,你疯了吗,那不是屏翳,你再不清醒,甘霖也回不来了!”
飞廉怔了一下,缓缓转头,看着祸斗,眼神认真,“他是,那时屏翳在我怀中说过,他会回来的,他这人轻狂放纵,但从不食言。”
屏翳咧嘴笑了一下,瞳孔骤然紧缩,电光石火之间,一手紧掐住飞廉的喉咙,一手隔空操控着那把长柄眉尖刀绕着两人在空中转了一圈,刀尖直冲飞廉的脖颈而去,意在斩首,取其头颅。
那不是普通的眉尖刀,不是一把不能伤及飞廉皮毛的凡刀,那是一把用屏翳的灵雨水淬,用已故雷神惊泽的天雷火炼,用昆仑玄铁铸造,单是刀锋寒光就足以击溃一些修为不够的妖魔的魂魄,是伴随并助力飞廉在战场上赢得三界最强和战神名号的神兵。
以屏翳的修为,足以用这把眉尖刀一击杀掉飞廉,可飞廉却没有任何抵抗或阻挡,刹那之间,空气里都漂浮着一种柔湿的雨意和仿若金属被万钧雷火灼烧的锈味,闻得人灵魂在舒缓中阵痛。
祸斗把眼睛都闭起来了,他不敢再看下去,心里乱成一锅粥,想的都是飞廉若真是就这么被“屏翳”斩杀,三界会怎样震动。
但刺耳的金鸣炸响,血腥味并未散发。
他再次睁眼,那把要命的眉尖刀停在离飞廉脖颈三寸的地方,再无法向前分毫。
不仅仅是因为刀锋被西王母杨回胸前那根华丽的发簪勉力挡住,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杨回大喊,“飞廉哥哥!那是雨叔送你的刀,那把刀跟了你万年,就连刀都不会伤害你,雨叔怎么可能想要杀你!那根本不是雨叔啊!”
屏翳辈分太大,在世的神仙都是子辈孙辈,久而久之,小辈们就都这么叫他了。
眉尖刀无法伤害飞廉,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屏翳处于对飞廉的爱怜和疼爱而被打造出来的,所以现在这个一心要杀飞廉的屏翳,无法再驱使他更多。
飞廉垂眸,看着近在咫尺不断颤动的眉尖刀,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抬手重新抓住刀柄,重新将刀收了回来,他不忍去看那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屏翳的胸口,指尖闪过一星白光。
屏翳周身一震,怪异僵化,双目瞬间赤红,就连那张极美的脸也变得变形扭曲,像一个被关在透明箱子里的僵尸,纠结挣扎,发出不似人的叫喊。
祸斗和杨回也终于重获自由,飞至飞廉身边。
“你丫的终于清醒了,这绝对不是雨叔啊!”杨回大力拍着飞廉的背,后怕让她表情严肃正经了许多,终于有女仙之首西王母的三分样子了。
“他是。”飞廉看着眼前犹作困兽之斗的屏翳,“也不全是,祸斗,看他魂光。”
祸斗都不用看,光是闻他就闻出来了,表情不比飞廉好看,“是我师父和小鼓的味道,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都死了那么久了。”
飞廉抬头看向又归于无形的结界,“烛阴,出来吧,除非杀了我们三个,否则你的事情一定会暴露。”
透明的结界再次荡起波澜,一个庞然大物一点点浮出结界,那是一条通体墨蓝错金的巨龙,近两百米长的身躯遮天蔽日,对比得飞廉三人简直渺小如蝼蚁。
巨龙暴突圆睁的双目定定地看着飞廉,龙须随风而动,声音悠远浑厚,“飞廉大哥,多年不见了。”
祸斗看着烛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师父……”
烛阴比人还大的龙爪蜷缩了一下,似乎是想像以前一样摸摸祸斗的脑袋,他叹息了一声,“崽崽,你修为变强了。”
熟悉的声音和称呼让祸斗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是烛阴养大的,烛阴高兴了叫他崽崽,不高兴了叫他狗崽子,以前迦楼罗也这么叫,后来烛阴陨落,迦楼罗怕勾起他的伤心,才改口叫他狗东西的。
“师父,你是不是把小鼓的魂魄放进屏翳大神这一世的肉.身里了?那些魂魄错乱的惨案是不是都是你做的?承泣呢,你把他怎么样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祸斗大吼。
他不明白,烛阴把他和亲儿子鼓拉扯大,集严父慈母于一身,心怀天下吗,正义威严,这样一个为了不让堕魔的鼓危害百姓选择手刃爱子的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小鼓是冤枉的,崽崽,小鼓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被人害了,我得救他,我得给他报仇。”烛阴的声音很冷静,“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这么多年,你听我的话没有加入天庭,我一直很欣慰,我大费周章把承泣引来这里,就是为了把你摘出去,谁知道你却偏偏跑来了。”
飞廉听完烛阴的话,就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身上的伤还没有愈合,透过衬衫上的洞还能看到腹部血肉模糊的一片,可他的声音和神情比烛阴还淡定,仿佛刚才因为屏翳失态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想让承泣帮你把屏翳残存的神格从天魂里抽出来,然后把你偷偷保存的鼓的魂魄放进这具身体,让鼓复活,但你手里三分之一的火精力量不够,所以你才引来承泣,有两个火精力量就足够了,是吗?”
烛阴张开巨大的龙口笑了笑,“雨叔曾说你虽面如木石,但心灵聪慧,他看人向来很准,飞廉大哥……雨叔的魂魄说是消散殆尽也不为过,剩下的神格和仅存的天魂也不足以让他复生了,但我小鼓的魂魄却还是完整的,我要让小鼓复活。”
飞廉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横劈,白色的风刃裹挟着戈壁粗硬的沙石打在烛阴巨大的龙身上,烛阴蜷曲扭动了几下,不受控制地落地,化为一个人形,匍匐在地上。
“以你现在的修为,凭什么以为能从我的手里拿走屏翳的肉.身?”飞廉看着那个挣扎着站起来的身影无情道。
烛阴一身墨蓝长袍,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虽然比飞廉小几千岁,但他俨然一副四十岁左右中年人的模样,儒雅俊秀,长发美髯,即使脸色苍白虚弱似有旧疾,也很有气度风姿。
“哈哈!”烛阴貌若癫狂地大笑起来,“飞廉大哥,这三界,没人能打过你,可对于魂魄的了解,没人能比过我!”
“你以为光靠承泣,能像抽取凡人魂魄那样随便把小鼓的魂魄从这具身体里抽出来吗?没有我,你们若想要魂魄出来,除非让他再死一次,凡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上次若不是你用法力一直护着他的肉|身,他尸斑都出来了,怎么可能轻易复生,这次再死,就是第二次,就算你护着他,他身体也要崩的,你能做什么?只能看着他再入轮回,然后再等几十年!”
飞廉脸色铁青,眼神阴沉,却无法反驳,他上前一步,几乎有些咬牙,“你到底要做什么?!就算你毁掉屏翳的魂魄,让小鼓夺舍,他也回不来了,他的魂魄已经堕魔,这是不可逆的,若有办法,当年你也不会亲手杀了小鼓,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啊……”烛阴悲切地看着天,声音凄凄惨惨,“但小鼓是被害的,这一切都是个阴谋,我不甘心,我要复活他,我要还他清白。”
“小鼓爱上凡人,为了让凡人女子永生,带着朋友上昆仑盗取不死药,失手杀了守卫葆江,犯下死罪,被天罚处死,帝鸿念你爱子心切又献出火精,才让他复生,可他依然被执念吞噬,堕落成魔,若不除掉只能危害天下,是你做出决断再次送他上路的。”杨回也往前走了走,“烛阴,这一切的调查,你都在一旁见证过得,这就是真相,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杨回!”烛阴又转头恨恨瞪向西王母,“你在昆仑万年,不死药的事情几千年不为人知,偏偏就在小鼓入世爱上凡人的关头,就有凡人上山偷药,偏偏就在葆江被调任不久,小鼓也知道了不死药的事,小鼓死后,凡人就再也没能上昆仑,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吗?!”
杨回蹙眉,神色异样,显然她曾经也觉察出一些不对劲,但找到了理由,就把这种怀疑放下了,“因为那时候青鸾正好应劫轮回,昆仑结界和守卫都有所松动……”
“那不就更巧了!”烛阴大喊,“你要说这是命吗?这么多巧合全都是因为命数吗!”
飞廉看了眼杨回,对烛□□,“你比谁都知道,命数不可违。”
“要是雨叔在……”烛阴平静下来,声音缥缈轻微,须髯无风自动,“要是屏翳叔叔在,他那么疼爱小鼓,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的话戳中了飞廉一切不好的记忆,他回头看向还被他禁锢在原地死后挣扎的屏翳。
“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