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可好,这几日的路程,她分明恨透了楚剑衣。
一路上,多少风吹雨淋、跋山涉水磨得她对前程恐惧,体乏受寒发了烧,难受至极。可这都不算什么。
真正招架不住的,是不知做错什么惹来的啧,莫名其妙的叹气,看她时的漠不关心,有时甚至不屑于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那天又听到楚剑衣没由来的叹气声,杜越桥脊背瞬间绷直,越来越快的心跳与当年摘花被罚时同频,她仿佛又跪到海清跟前,双手奉着板子,听得到那人盛怒呼出的粗气,却迟迟等不来应有的惩罚。
劈头盖脸的怒骂什么时候会降临。悬着的心惴惴不安,比挨板子的惩罚更加折磨。
她恨这种感觉,抓心挠肝令人不得安息,恨楚剑衣莫名叹气,故作神秘,恨楚剑衣连一句话都不愿跟她讲,恨楚剑衣把她关在充满水雾的玻璃罩里,擦不干净,探不明白。
恨来恨去,到头来发现恨的是这女人对她态度暧昧不明,三年前可以温情搂抱,而今将她带在身边难掩嫌弃,这究竟是不是纯粹的厌恶?
可随着楚剑衣的坦诚相待,把盖在浓重爱意上一层薄薄的恨揭开了,她才发现师尊还是三年前那个师尊,她对师尊的感情,还是三年来未变的敬爱。
她舍不得师尊疼,更舍不得师尊死。
“师尊,你真的很好。”发着烧的脑袋像醉了酒,把杜越桥羞于表述的直白的话全往外掏,“我不想让你继续一个人赶路了,带我一起吧。”
暗着的灯火随杜越桥倾诉越来越亮堂,借着今夜只属于师徒俩的光亮,楚剑衣得以看清徒儿的模样。
原来这张脸正绽得半开,鼻头还有点肉,下颌线尚不明朗,五官可见精致立体的雏形,只是过于消瘦,发梢枯黄,便显得人没个精神气。
哪里是她原以为的不好看,分明已有了美人基底,眼窝又深,长开了得是个野性美人。
她仔细观摩着,终于发现徒儿面颊不同寻常的泛红。
楚剑衣伸手贴住杜越桥额头,“可是发热了?”
“嗯……”尚存凉意的手心贴着,冷得像冰块,杜越桥顺从而心安地接受,“师尊,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去找药,好吗?”
生着病的孩子,提出怎样无理的要求,当长辈的总会同意。可在这个问题上,却是角色逆转,她竟趁徒儿发热神智糊涂,诱骗跟着她去涉险。
怎么能问心无愧。
楚剑衣不知如何回应,默默将视线从徒儿脸上移开,她无法直视那双清澈单纯的眼睛。
“她总跟着那些十岁出头的孩子混在一起,行为幼稚了些,难免会惹你生气,你不要怪她,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不知怎么,此时楚剑衣又想起好友的嘱托,叫她忍忍脾气,不要和杜越桥一般见识。说直白了,就是叫她别欺负人家。
可她竟将徒儿欺负成这副惨样,又是受伤又是发烧,情何以堪。
“热得这样厉害,先休息养病,等你清醒了再说别的。”她把杜越桥放到床上,被子四角卷得严实不透风。
“可是我现在很清醒。”尝到甜头的杜越桥终于大起胆子敢忤逆师尊,她定定看着楚剑衣,“师尊,我真的想跟你走,不骗人的。”
“你烧糊涂了。”
“没有!”哭肿的喉咙漏了风,声音突然变尖,杜越桥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躲避楚剑衣严肃的眼神,软软地说,“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才不想带我走。”
怎么人都十八岁了,说出的话还这么幼稚。
“我没有不喜欢你。”楚剑衣无奈道,“我还以为,是你很讨厌我。”
怎么人都二十五了,轻而易举就被带到喜欢与讨厌的话题上。
“不是的师尊!”
好像被人冤枉了,杜越桥慌了神,扯下被子,忙解释道:“我……我很喜欢师尊的!”
话说得有点心虚,她这一路在背地里可暗暗骂过楚剑衣不少回,可三年来每天的敬重与爱戴不会假,是能抵消才存在几天的不满的。
但楚剑衣跟她正面相处,也就这几天,会相信吗?
杜越桥懊恼极了,悔不当初。
神仙姐姐宽容大度,毫不在意这些,帮她把被子扯上去掖了掖,哄孩子道:“既然喜欢师尊,可得好好听师尊的话,先睡觉,等退烧了再考虑其它的。”
“好吧……”
女孩子果然好哄,柔声细语跟她讲道理就乖乖听话了。
楚剑衣松了一口气,起身正准备回房,衣服却被轻轻拉住。
“怎么了?”她停下来询问。
那双亮晶晶的眼眨了眨,小声地说:“师尊,可不可以不要走……我怕,怕黑。”
“……好。”楚剑衣又坐回床头,准备等徒儿睡着再离去。
可徒儿实在细心得很,自觉往里边挪了挪,得寸进尺邀请师尊和她同睡。
烧因她而发,伤因她而受,现下杜越桥是有理的一方,她再拒绝倒显得不通人情。
楚剑衣不好婉拒,本想直接上床,但外衣脏污,沾着血腥味,便褪去只穿里衣坐上床,靠着围栏闭目养神。
杜越桥也没有再逾矩,和师尊隔着半尺的安全距离,老实地躺好,伴着记忆与现实重合的淡淡花香,放心睡去。
躺在师尊身边睡的这觉,格外安心且舒适,她睡得极沉,把所有戒备都卸下了,乖乖守着师尊,像守在珍宝前休憩的小狗。
梦里有人抢她宝贝,她龇牙咧嘴吓跑小贼,抱着宝物傻傻笑,任谁来扳都不松手。
睡到第二天傍晚,杜越桥才不舍地告别美梦,悠悠而醒。
“睡醒了,还难受着吗?”一个疲惫轻柔的声音在正上方响起。
杜越桥双手撑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手下肉肉的不平整,一看,竟是谁人的长腿。
她认得这双腿,在似月峰的时候曾将她一脚踢下床——梦里抱着不肯放开的宝贝,原是这双肉腿。
她抱着它们睡了一天一夜。
杜越桥不敢抬头了,手还撑在腿上,昨天与腿主人对峙的种种事情趁此机会涌入脑中。
自己竟然胆大妄为到了,敢叫楚剑衣滚,还狠狠咬了她大腿……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也最令她尴尬的是,她当着楚剑衣的面说喜欢师尊。
我就当你承认你是我师尊啦。
师尊,我不想看你独自面对困难。
带我走嘛,师尊,我可喜欢你了,师尊,你对我可好了……
世界上最令人尴尬的,不是在背后捅人刀子被捉现行,而是一夜疯狂后的第二天。
疯狂表露情感后,迅速迎来冷却期,让杜越桥头脑降温,开始思考昨晚的话说得对不对,又该如何得体地面对由敌化友的楚剑衣。
人在犯囧的时候很容易被察觉,楚剑衣看出徒儿窘境,打趣道:“怎么,烧傻了?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记得的,我叫杜越桥。”杜越桥机械地从师尊腿上下来,默默退回被窝。
这副模样实在傻得可爱,呆头呆脑像只小笨狗,楚剑衣还想逗逗她,却意识到此乃人而非幼兽,遗憾放弃逗弄的想法,转而问:“你睡了一天,就灌了点汤药,烧是退了,肚子也饿了吧。”
经此一说,杜越桥才发觉自己胃空得发酸,又不好意思开口,“咕咕”一声,倒是肚子先替她向师尊作了回应。
“既然饿了,收拾收拾,为师带你下馆子去。”
听得出师尊心情颇好,杜越桥麻溜从床上爬下,换好包裹里另一套衣服,不见楚剑衣起床,不敢催促,便动作慢下来,假装忙活不停等师尊收拾。
终于等她彻底无事可忙,坐到桌前,企图用喝水垫垫肚子。
这点小心思哪瞒得过楚剑衣,她靠着床栏,迟迟未起身,一半原因是在琢磨说辞。
昨天杜越桥执着要跟她走,许是因一时的感动,且当时发烧迷糊着,神志不清,说的话不能当真。
璇玑盘指示又要前往逍遥剑派,路程遥远,路线多经险地,危险重重,哪能带着不能自保的徒儿去冒险?
可如果真将杜越桥送回桃源山,她苦寻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岂不要眼睁睁看着从指尖溜走,自己也终将同楚观棋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犹豫好久,楚剑衣缓缓说:“杜越桥,你可还记得,自己昨天说了什么。”
“啊,记得,都记得。”杜越桥的背绷直了,杯盏停在唇边,茶叶悠悠荡着,她明白过来师尊问话的用意,“我答应师尊的,不会变。”
“你转过来,看着我……算了,坐着吧。”
楚剑衣本想要她看着自己说真心话,又觉得会吓到她,便放弃这个念头,换了更和缓的语气:“我要问你一事,你只遵循自己本意即可,回答的结果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就算你不愿意,我也照样带你去吃饭。”
视野里,杜越桥坐得更端正了,虽未正面她,却看得出她亦肃然。
楚剑衣观察着她的细微动作,郑重道:“医我之药,我已苦寻多年未能找到,其性状习惯皆不可知,而你与此物有缘之说,只是白玄占卜所得罢了……缘分之事,都是些玄乎缥缈的东西。”
她羽睫颤了颤,停好一会儿才说:“也就是,即便有你相助,我也未必能寻到那物。”
杜越桥不动,握杯的手指捏得更紧。
“按璇玑盘的指示,下一程要去到逍遥剑派,路线所经,密林流沙、荒滩戈壁,有妖兽邪修出没,艰难重重,我未必能保你平安。”
“最重要的是,生或死都是我自己的命数,与你并无关系。我此前救你,原因皆起于重明闯祸,它因我的疏忽伤你,救你,是我责任所在,并非你欠我的。”
“我于你没有恩情,不需要你回报。”楚剑衣叹了口气,自嘲般说,“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你应该听过外界如何论我,那些人说的,绝非空穴来风。”
说完,她也不再看杜越桥,或许是觉得自己的目光也是胁迫,或许是不愿亲眼看到杜越桥拒绝。
利害关系讲得很明白了,即使是个十岁稚子,也拎得清后果:跟着楚剑衣,百害而无一利。
楚剑衣低下头,准备听那人清醒后的拒绝。
她听到了。
但不是拒绝,而是更坚定的决心。
“师尊,既然命数说了我同你要找的东西有缘,那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啦,而且我昨天答应过你的。”
“你昨天发烧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可以不作数。”
“作数的!师尊,我清醒得很,说的都是真话,不骗人,现在也清醒,我没有糊涂。师尊,我愿意跟你走。”
“我说的也都是真话,你不要以为今天我们能住上房,吃好酒,便日日如此。若真跟我同往,也许明天你就在某头妖兽的肚子里。”
杜越桥没作声了。
楚剑衣以为自己终于说动她,但下一刻,那人的声音好像近了很多,“我不怕的,师尊,而且,如果带上我,你是不是就能安全一点?”
楚剑衣一愣,下意识看向她,却见杜越桥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望着自己。那双生得惹人喜爱的眼睛,里面装着她七年前见过的坚决,没人拒绝得了,没人挽留得住。
她不忍心再与杜越桥对视,眼前人与故人何其相似,拦不住的。
楚剑衣闭上眼,无比窒息的心绪最终化成轻而悠长的叹息:“你今后若是想回桃源山了,不必告知于我,随时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