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剑衣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恍若隔世。
梦里是关中一处山庄,正值春旱,合该黄沙扬尘,此处却青山依旧,一池绿水在日光下碧波潋滟。
池边环着植了许多树,大多是垂柳,千条绿丝绦在润风撩拨下无忧地拂堤,成片青翠间,颇为用心地缀了几点梨花白、桃粉红,俨然江南春光。
雪白梨花飘下,落到柳腰美人发顶,被身后俊朗郎君挑起,吹落。
“楚郎,吹下它作甚?你同我受花神恩典,由它许我们相伴白头,不正好?”
“我怎么舍得娘子白发?”楚郎从后环抱她,吐出的热气吹到耳根,“今日剑衣十岁生辰,这会该在屋里等得着急了。”
美人莞尔,由夫君牵着,两人散步漫天花雨中,缓缓向院落走去。
那是她的娘亲和生父。
“阿娘!不要,不要去……”
楚剑衣声嘶力竭地呼喊,拼命跑向两人,想阻止他们往前,可双手却穿过他们身体,整个人向前扑了个空,跌跪在地。
“不要去啊……”她跪在地上,以手掩面,泪水从指间疯狂涌出,“会死的……阿娘,会死的啊……”
是埋在内心最深处,最不愿想触及的回忆。
即使闭着眼睛,用手拦住了视线,残忍至极的场面还是清晰浮现在眼前:
阿娘目光逐渐失焦,痛苦地仰头,张大了嘴,鲜血一股股从口中喷出,双掌扭曲状若鸡爪。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朝小剑衣张着双臂,想要从那群人手中夺回女儿。
而楚淳,双腿僵硬,眼神呆滞地丢开长剑,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女人的鲜血。
“不!!!”
楚剑衣彻底崩溃,不顾一切地朝阿娘狂奔,她只想抱住阿娘,只想救阿娘。
扑过去的一刹那,阿娘化成孤夜寒雨里的一座孤碑,拥到怀里的,只剩彻骨冰冷。
抱住了,不肯放手。
小剑衣穿得单薄,蜷着身子,双手抱腿,缩成一团,睡在阿娘墓前,冷雨一滴滴打在她身上。
“好冷。”楚剑衣想。
然后有人往她怀里塞了个小暖炉,她就紧紧抱着,生怕最后一点温暖也被人抢走。
暖炉好像是活物,一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扭动得让人心烦意乱,楚剑衣烦了,伸出被暖得温热的手,往暖炉身上掐上一块。
不硬,软软的,是肉。
暖炉闷哼,好像害怕打扰她休息,忍着疼痛不说话。
暖炉怎么会哼声?
楚剑衣撑开眼皮,看到一张人脸正对着她,还有只手正欲抚上她的脸庞!
情急之下,长腿蓄满愤怒的猛力,一脚将这登徒女踹下床。
杜越桥措不及防被踢下床,右边身子着地,手肘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摔得生疼,忍不住“哎呦”出声。
是个姑娘?
楚剑衣收回杀意,坐起身,定睛看向地上的人。
此时已近日中,天光大亮,她能很清晰看见杜越桥的面孔。
是个十多岁的姑娘,小麦色的皮肤,显得人很健康,下睑连着眼尾都染着薄红,配上委屈不敢说的表情,似乎泫然欲泣。
她确实应该委屈。
楚剑衣隐约想起,迷糊中,是她把这人拽进被窝,现在暖热了又一脚踢下去,这不是农夫与蛇还是什么?
她尴尬地咳了咳,欲出言让杜越桥站起身,话没说出口,却听这人:
“师尊,可是脚踹得疼?”
得,这跟扇了人右脸,还把左脸递到你面前,说,姐姐,你扇我左脸吧,左脸皮薄,扇着不疼,有什么区别?
倒是这声师尊让楚剑衣愣了半响。
敢情是这家伙每夜每夜在她耳边喊师尊啊,怪不得她梦里都是被几个光屁股小孩追着喊师尊,赶也赶不走。
她回想了一下,回溯三年前的记忆,总算想起来,说:“你是,杜……越桥?”
“正是的,是师尊给我取的新名字。”杜越桥很高兴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床上的人两次救她于生死之间,给她取新名字,予她新生,收她为徒,在桃源山有一席容身之地。
她还没来得及报答她,就看她献身绝境,险些回不来。
这几日她服侍得忧心忡忡,生怕师尊醒不过来,自己无法回报恩情,好在师尊人善命大,躺了四日终归是悠悠醒来了。
楚剑衣靠坐在床上,垂眸似乎思忖着些往事,阳光穿过窗纸映到眉眼,长睫微颤。
似月峰的窗户纸做得薄,一到晴天光线布满整个卧室,杜越桥喜欢在微熹的时分被逐渐温热的阳光唤醒,没想过有人会对它不适应。
师尊不喜欢被强光照着。
默默记下这个习惯,她爬起来给楚剑衣行了个拱手礼,道:“师尊,我拿些纸去把窗户糊好。”
楚剑衣盯着被子沉思,没有听到她的话。
走到门口,杜越桥却被她叫住,“去把我的衣服拿来。”
一回头,正好撞见楚剑衣扯拉着里衣透气。
楚剑衣来得突然,伤得也突然,似月峰没有合她身的衣物,只找来杜越桥月前领的新衣裳给她套着,此时醒来楚剑衣觉着颇不舒服。
把领口弄得松松垮垮,胸膛得以正常起伏,呼吸顺畅起来,却半天未听见杜越桥动静,楚剑衣疑惑望去,却见徒儿脸红得快要滴血。
“你我同是女子,看了便看了,你脸红做什么?”
大惊小怪,难不成桃源山弟子洗澡的时候不会看到彼此的身子?
她愈发感觉,桃源山一众弟子在海清调教下,都是女女授受不亲的娇羞模样。
杜越桥迅速低头,闷闷地应了,飞快跑到屋外给她取衣服去。
皱眉看着杜越桥走出去,楚剑衣感到脸上不清爽,伸手一摸,是干掉的泪痕。
她刚才,是想替自己擦眼泪吗?
又在床上躺了几天,有时天气晴朗,楚剑衣便让杜越桥抽来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原本十分破落的院子,杜越桥住了三年,养出人气,树啊花啊草啊都种上,初秋季节金鸡菊开得正好,点点浅黄从小角落钻出来,恰好还有桂花飘香,鸟声啾啾,怡人极了。
楚剑衣懒懒靠在椅子里,边上站着一方小桌,桃源山众长老送来的补品整齐摆着,夹藏了不少好酒。
这几日,她除了在床上躺着,透过窗户看杜越桥熬药的身影,就是坐在桂花树下面,看杜越桥练剑。
捡来的便宜徒儿,无论是送药时喋喋不休的问候,还是练剑的一招一式,都可以从中看出海清的影子。
不用问,她离开的三年里,肯定是海清那个操心宗主替她教导徒儿。
既然为人处世和剑术武功都教了,连杜越桥穿的校服都是海清喜好的蓝色,明里暗里都透着为人师对弟子的教导关心,何不干脆收之为徒?
反正她当时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为的缓和海清两人快吵翻天的气氛,也没想着真收杜越桥当徒儿。
现在每天师尊长师尊短被喊着,聒噪得简直和当年那个安静躺着的小丫头是两个人,她有时不想回应,就让话直接落在地上,留得杜越桥一个人尴尬。
十多岁的姑娘心思敏感得很,见楚剑衣不理她,便自动堵住了嘴,把见到师尊的兴奋劲儿都用在熬药干活上,更卖力地伺候她。
其实并非不喜欢她,楚剑衣实在不想担“师尊”这个称呼。
一日为师,终生捆绑。
师尊的分量太重了,牵涉因果太大,楚剑衣一个人来去自由,无牵无挂,要真受了这一声师尊,无异于飞鸟翅膀上绑了个秤砣,沉甸甸限制自由。
一生都在寻找解脱的人,为什么要收个徒儿,自甘束缚?
而且楚家内部关系错综复杂,以她为中心,有人想她活,有人想她死,要是杜越桥真跟定了她,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保其平安。
楚剑衣小抿一口黄芪酒,顺手将杯盏射向树上窥视的暗卫。
“滚回去告诉楚淳,要我死,还早着呢。”
“嗖”的一声,倦鸟惊飞。
杜越桥赶回来给她熬药,刚好撞见这副场面,霎时目瞪口呆。
“师尊,你在……打鸟吗?”
出门时候还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师尊,这会怎么有力气起来打麻雀了?
生气砸东西时,被无关的人看到,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生气打鸟也是一样。
楚剑衣掩饰地咳了咳,本不想理,看到她眼尾红得更甚,眼皮明显肿了,还是忍不住问:“被人揍了?哭得这样厉害。”
有这么明显吗?
杜越桥擦擦眼睛,往手上一看,没有残余的泪水。
藏在袖里的紫君子花簪握得更紧,压着颤抖的声线说:“没……没有啊,就是出去见了个朋……见了个人。”
簪子已经断了,簪柄还留着被楚希微踩踏的痕迹,攥在手里,刺得掌心皮破见血。
小姑娘间的友谊之船说翻就翻。
不用大动干戈,也不用激情怒骂,你看到昔日送给她的礼物被扔在地上,还被狠狠踩了几脚,就知道这段友谊到头了。
楚剑衣对这种事不感冒,怕多理几句她又叽叽喳喳上了,抬腿往屋里走,临到门前,想起来海清托她办的事,转身:
“你手上的镯子可还在?”
“师尊可认得希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皆是一愣。
“在的。”杜越桥先反应过来,以为她要讨回镯子,便直接摘下,递到手前。
希微?好耳熟的名字。
楚剑衣没有接过镯子,兀自喃喃:“希微?鸿影姐姐的女儿……楚希微吗?她也在桃源山?……”
“正是的。”杜越桥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刚在山下碰见希微,她想见你,但被侍卫拦着,不准上来。”
她还说,为什么楚剑衣肯收个废物当徒儿,也不愿意看她一眼。
楚剑衣思忖良久,陷入陈年旧事。
“知道了。”
半天,撂下一句,抬脚要踏进屋内。
“师尊不见见她吗?”杜越桥很急。
“不见。”
潇湘楚家,几乎是有罪一脉,现下她又受浩然宗重重监视,若与楚希微相见,恐怕那些眼睛会对楚希微有所不利。
不知怎么,本应替先前的好友感到惋惜,杜越桥心头却生出几分别样的情愫。
原来师尊的冷言冷语,并不只对她一个人。
趁楚剑衣还没进屋,杜越桥忙说:“这个镯子师尊还要吗?”
镯面裂了好几条缝,楚剑衣自然不会再要。
但她不要,有些人求着要。
楚剑衣拿过镯子,放进袖中,注意到她递镯子的手血迹斑斑,蹙了下眉,“怎么这么不小心,过来,我拿些药膏给你,自己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