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岁月易过。
三年时光,落在成年大树身上,不过是增了一圈年轮,但落在处于生长期,腰身苗条的小树上,那是个子蹿了又蹿,树叶也郁郁葱葱地长起来。
杜越桥坐于两人合抱粗大树下,雨后阳光穿过层层树叶,跳上她轻阖的眉目,光影斑驳,怀中还躺了一把重有三十斤的铁剑。
此时少女已出落得苗条,闭着眼睛看不出神色,若忽略眼尾那抹淡红,远看近看,都像一枚刚刚脱黄入绿、不大不小的树叶儿。
少女睫毛颤动。
“桃子,你怎么来了?”
关之桃双手背在脑后,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模样散漫:“昨天宗主带希微她们走后,我看你沮丧得要死,今天也没和我一块儿吃饭,怕你想不开,我就来找你了。”
杜越桥:“不会想不开的,我早就知道选不上我。”
昨天海清与数位长老带了一众杰出弟子,前往豫地参加宗门比试。毫不意外,天赋异禀的楚希微自然在优秀行列里,甚至还有几个刚入门的小师妹也一同前去。
内门弟子尚不是个个都能选上,何况一般的外门弟子,更何况她这种本来没有半点修炼天赋,机缘巧合拜入门下,内不内、外不外的异类。
即使比别的弟子更先知道结果,杜越桥心里早早做了准备,可听到入选的名单从海清嘴里说出的那一刻,悬着尚存一丝希望的心,最终还是坠到谷底。
清楚自己是只灰泥鳅,却想着跃一跃龙门,还要每天规定自己要跳多高,游多久,听上去是勇气可嘉,意志感人,可也只有自己知道越努力去够那门槛,越明白天赋差距单靠勤奋远不能弥补。
比接受自己平庸更承受不住的,是让长辈期许落空。
她无数次看到海清眼中满怀期待,即使十次凝聚灵气失败,海清也会抓起她的手,耐心地传授要领,让她尝试第十一次。
然而她自己实在不争气,一次又一次让海清眼底的期望慢慢熄灭,在声声叹气之后,失望越积越多。
这次宗门比试的选拔,海清抱了莫大期许,给她三次机会用灵气御剑,若能御剑飞起,就带她同往豫地观摩。
结果再次把冷水泼到两人头上。
只是不让宗主失望,都这么难吗?
少女心思敏感细腻,关之桃很及时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失落,关切道:“别难过嘛,今年选不上,或许就是让你准备一年,明年同宗主她们去,拿个头名呢?”
多读三年书,她嘴上功夫并未消减,但对着要好的伙伴,曾经的神通变成了安慰人的话术。
杜越桥明白她的好意,往身后挪了挪,示意关之桃坐下。
“没事的,我不是很在乎这个。倒是你……方武最近还纠缠着你吗?”
“他?”关之桃坐在她身边,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很不屑道:“哼,你知道他那个王八犊子说什么吗?他说他喜欢我,小时候才经常揍我!”
饶是杜越桥习武炼气,修炼到难得气愤的地步,听了这话也不免瞪大眼睛,“他喜欢你?什么鬼话!喜欢人就用拳头来喜欢的吗!”
“可不,我才不相信他的屁话呢!”关之桃悠悠说,“就算他是真喜欢我,我也不会答应,我巴不得他被宗主逐出桃源山呢!”
“打着喜欢的旗号,就可以任意欺负别人吗?”
世间上许多相当美好的事物,比如喜欢,比如爱,一沾上男子,仿佛就立刻腐坏掉了。
太多太多男子,老的少的,似乎都自恃着暴力的技高一筹,便以为能任意欺凌女子。
这些东西,真是自大、危险而肮脏的造物。
等宗主回来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
关之桃心里计划着。
眼神上下乱瞟,看到了杜越桥怀里的铁剑。
“麦子,你天天抱着这把剑做什么?看着可重了。”
杜越桥:“噢,我想当剑修,就先拿这剑练练手。”
一般剑修的剑都在五斤上下,越是好的剑,重量越轻,能方便灵力更好驱动,对使用者的手法要求也越高。
海清深知杜越桥离将灵气输入剑中尚远,便给她找来一把乌铁打制重达三十斤的笨剑,美其名曰先使得重的,再使轻的便容易许多。
杜越桥对此深信不疑,每日清晨必挥着三十斤的铁剑,练上个把时辰,累到浑身都是汗水,才肯停住。
不过貌似重剑的效果不佳,半年努力下来,除了练出两臂发达的肌肉,对于灵气灌入并无裨益。
关之桃对她的剑有十分兴趣:“瞅你每天跟宝贝似的抱着不放手,借我玩玩,说不定我也使得动,同你一起去当剑修!”
杜越桥难得没有护宝,单手拎起递给她。
看铁剑外观就知道不轻,关之桃留了个心眼,双手接过,捧在两手间颠了颠,“好像也不是特别重。”
说着她右手握住剑柄,想学杜越桥的轻松样子。
“轰”
果不其然,重剑拖着她就往地上倒去。
铁物坠地的响声悠长,且伴有沉闷轰鸣,震得两人耳朵嗡嗡响。
“拿走拿走,你这剑重死了,还给你。”关之桃用力捂着双耳,伸出脚想踩住震个不停的剑。
宝贝剑哪能让别人随意踩踏。
杜越桥眼疾手快,赶在关之桃的脚尖到达之前,收回自己的剑。
但是轰鸣还在继续。
“你这剑有什么神通,响动这么大?”
杜越桥没有作声,屏息凝神听着传来的声音。
显然不是她的剑发出的声音。
这响声由远及近,一阵比一阵大,一阵比一阵急,似乎是按着某种特定的节奏在响动!
“你听,这声音,是不是从南屏峰那边传来的?”
关之桃也听出来声音的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疑惑变成惊愕。
“这是迎敌的钟声!”
南屏峰是大部分外门弟子所居之地,也是离主峰桃源最近的山峰。
杜越桥平日里找关之桃必要登上南屏峰,对它的熟悉程度仅次于自己居住的似月峰。
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彼此相递一个眼色,立刻起身朝南屏峰迅速赶去
她们没注意到的是,刚才还从云层里露出半边的太阳,这时已经悄然隐入云中,而成片的乌云正慢慢向桃源山的方向聚集。
杜越桥刚赶到南屏峰山脚下,一股股浓烈的鱼腥臭味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整个人笼罩在由恶臭结成的屏障中,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干呕起来。
“麦子,麦子你等等我!呕……”关之桃比她跑得慢许多,但也紧紧跟在身后。
闻到这股冲天恶臭,她本能地想要弯腰呕吐,脚下却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地上。
腥臭味熏得关之桃几乎睁不开眼睛,她额头被地上的石子磨出几道细小血痕,双手往地上胡乱抓着,想撑着地面站起来。
可是,抓了好久她才察觉到手感不对。明明应该是碎石和泥土混杂的粗糙地面,此时却摸着黏糊糊的,像是有人蓄意往地上倒了油一般!
而且她闻到的那些恶臭,似乎就是从这些油里面散发出来的!
“桃子你别站起来,地上都是油!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杜越桥站在离她几米远的位置,清楚地看到关之桃摔的这一跤之惨烈,好几块不小的石头都扎进她掌心里,粉红的裙子下裳被血染得殷红,连头发都沾满了油和尘土。
也正是她刚才抓着地面乱摸,才让杜越桥反应过来看清楚,一整个南屏峰,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通顶的台阶还是周遭的花草树木,都糊满了腻腻的散发腥臭味的油。
桃源山临海不过三百里,每逢渔季山下都会送来海鲜鱼类,用海鱼粗加工炼制而成的鱼油,正是这股腥味!
但是这股臭味太浓太腥,就好像海里的鱼一股脑全跑到陆地上来,每条鱼身上都披着根没晾干的海带,臭鱼味,海带味,腥得让人头脑发胀!
关之桃闻声极快地滚到树下,躲进杂草丛,剩下一片红色衣角,也被她缩了回去。
现下事态紧急,她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满地的鱼油也能证明山上的事情并不简单!
见关之桃藏好,杜越桥深吸一口气,小心而敏捷地顺着鱼油不断流下来的台阶,飞快登上。
一路上,随着离峰顶的距离越近,她看见倒在台阶的尸体越多。
那些尸体显然是刚死的,死法也出奇的相似,都是背腹被利器贯穿,剩下几个血窟窿,从窟窿里挤出的肠子流了一地。
尸体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可能几刻前,她们还在和师姐妹商量晚饭吃什么。
杜越桥三年前从尸山尸海里爬出来,这种场面不是第一次见了,但现在以一个认知正常的人的身份看见同类尸体,还是忍不住干呕连连,心中恐惧无限。
其它峰的弟子也纷纷往这边赶,白日空中数道流星般的剑气,俨然是剑修的弟子御剑飞往,随后台阶上不断响起弟子们急快而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最后一级台阶踏上,杜越桥抬头。
此时风云骤变,满天黑云宛如被人为召来,在桃源山上空层层堆叠,翻涌着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漩涡。
乌云层里不时闪出几道惊雷,又炸下一道,天地乍亮,连同把她的脸也照得煞白。
坑坑洼洼,积满脏油的演武坪中央,一只身形巨大的鱼妖如小山般堵在那里,鱼嘴极长而尖利,像烧烤串一样串满了四肢乱扒的东西。
它欢快的尾巴猛然撑地,那些被串起来的东西脱离鱼嘴向空中飞去。
“轰”
又一道惊雷打下,照亮天地。
杜越桥这才看清楚,那鱼嘴上串的哪是什么烧烤,分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那被抛到半空中的人仍在惨叫,脸上的五官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变形,她们还没死透,还在哀嚎,还在抖动!
不等她们叫出下一声,鱼妖张开犹如剪刀般的长嘴,一个不落尽数吞入深渊巨口,紧接着大嘴猛然合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杜越桥脑中一片空白,深深的恐惧从地里爬出来缠住她的双腿,使她不能动弹半分。
而那只鱼妖突然停下咀嚼,绿黄的眼珠子朝身后方向转动,死死盯着杜越桥!
“轰隆”
雷声再次轰鸣,陪伴她三年的手镯,应声而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