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剑衣这人,平素见她,都出没在各种热闹的场所,饮酒贪杯,与人阔谈,好不享受。
但她选的住所,居然在远离喧嚣的孤峰之上。
叶真抱来十来轴地形图卷,摊开在楚剑衣面前:“楚小剑仙,我们桃源山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地盘还是多着。小剑仙看看,哪座山头合你心意?”
她一面极力向楚剑衣推荐大山头,一面不动声色地收起刚摊开的似月峰地形图。
不料楚剑衣恰好看到了她藏到身后的图纸:“叶夫人,我看你手上那座山头挺合适的。”
“不不不!这、这……”叶真支支吾吾半天,憋在喉咙里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似月峰是什么地方?
上一任的十长老散功于此,尸首被腐蛆吃了大半才被弟子发现。
因着十长老收徒极少,又长久没有其他长老入住,弟子散后,似月峰便愈发凋敝,如今只剩下几间简陋的房屋,勉强可以住人。
可楚剑衣好像怕叶真拒绝似的,忙从袖中取出上品神兵召云旗,放在叶真面前,说:“似月峰,我买了。”
今天是楚剑衣和杜越桥搬进来的第三日。
杜越桥能翻身了。
第五日,杜越桥老痂脱落,露出一身泛红的新肉,像刚出生的小猫。
橘黄色的灯影,三两缕长发垂于额前,剑眉舒张,目光柔柔融融。
楚剑衣身穿洁白的里衣,侧坐在杜越桥床头,手中沾着祛疤灵液,轻轻往她右小臂上擦拭。
似乎是感到涂药的温柔触感,杜越桥被凝膏滋得润润的嘴唇,吐出几个舒服的哼唧。
“小家伙眼睛这么大,长大了定是个顶好看的姑娘,身上可不能留疤,你说是吧?”
回应她的只有大眼睛里混浊一片。
对着近于死物的人说话,当然得不到答复。
但楚剑衣好像习惯于自言自语,继续神叨:“不理我吗?不理就不理吧,能听我说说话就好了。”
“杜越桥,你真的有十五岁吗?身材这样小,看着像十二三岁的孩子,是不是从前吃不饱?”
“那正好,跟着我喝竹叶青、屠苏、松苓、秋露白,都是些难得的美酒,保管你喝饱。”
“……我这人,又乱下保证了。我独来独往,性子狠辣,若要带上你,恐怕要惹得你嫌恶,还是让你留在这儿好。”
时间在楚剑衣的絮絮叨叨中无声流逝,祛疤灵液也铺到了杜越桥大拇指根处。
“灵液不够了,还剩下一点疤痕……杜越桥,我便用它给你捏朵梨花罢。”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她素白且长的手指在杜越桥手背上捏造,捏出一朵五瓣的肉色梨花。
她对这朵精巧的梨花分外满意,盯着它出了神,长久凝视。
深灰色的瞳孔里,五片花瓣逐渐凝成一团,花色变白,稳稳当当,落在棋盘的气眼当中。
“这孩子恢复得怎么样了?都十天了。”
海清白子落棋,余光瞥向酣睡的杜越桥。
“皮肉的伤已经痊愈,但神魂不稳,五感完全恢复还要些时日。”楚剑衣淡淡道,落下黑子。
“你还能待几日?”
“该你了。”
海清稍加思索,找出破绽将黑子围住,绕到另一个话题上去:“浩然宗的布局也并非天衣无缝,倘若这枚白子是逍遥剑派,如今制霸天下的,恐怕不只浩然一门。”
“你这招,老头二十年前就看破了。”
楚剑衣不再落子,留下残局,凭海清思索。
天下如棋盘,人生如棋子,围棋里纵横的棋盘,其玄妙之处恰如今世的大陆布局。
千年前人妖大战,圣女姜脚踏鸑鷟镇妖入海,独留人族大陆漂浮海面。大陆之上战乱不断,分化出了极北、西北、中原、西南四大部洲,近百年来,又产生了以八大宗门为代表的无数宗门。
其中,浩然宗为八宗之首,入主中原。剩余七大宗在浩然宗的布局下,分别驻守在中原东部与另外三个部洲。
海清盯着棋盘半天,憋出一句:“看不懂。”
两只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望向楚剑衣。
楚剑衣:“我也看不懂。”
跟这人聊天是件苦差事,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展开一个新话题,她总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把话题带到死胡同里去,或者说一些不好听的话,让你顿失表达欲。
比如:
“叶真的事,你没生气吧。”
“没有。”
“我知道她心是好的,就是太小家子气了,总为着几块碎银子的事争来争去,没有修真之人的气度。”
“叶夫人不是修真之人。”
“可她给桃源山当家,多少也得沾点修士的样子。这般斤斤计较,眼中只认钱财,教人难以跟她打交道。”
“她认钱财摆在明面上,比你好打交道。”
“你什么时候走?”
“……”
海清突然和那位用棋盘砸死好友的宗主心心相惜。
屋外一声鸡啼,海清闻鸡起立。
卯时,她该去练剑了。
“慢走不送。”楚剑衣收好棋盘。
海清走到门口,猛然想起屋子里坐的是小剑仙,转身说:“剑仙,陪我过过招去?”
方才还端坐桌前的人,这会窝在被褥里露出一张慵懒的脸:“不去。”
“为什么?”
“懒。”
“……”
海清无语,暗骂自己不该多问。
推门出去,她又想起一件事,快步走到楚剑衣面前:“五日后是拜师大典,记得来。”
“哦。”
“你在看什么?”
海清把脸凑过去,先前就气红的脸变得更红:“你怎么在看这种龌蹉的玩意儿!”
一把夺过,话本子里掉出一张《女体十三式》,飘晃落地。
“脸红什么?你没看过自己的身子?”楚剑衣拾起《女体十三式》,把它压在另一本话本子里,“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你你你!我我……”
在海清的观念里,这种污秽之物只可能存在于弟子手中,还得是那种顽劣不堪的弟子。
她没想到,看起来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亵渎的楚剑衣,私下里竟然也会像没开窍的弟子一样,捧着黄书,挑灯夜读。
还是两个女子之间的那种。
绝不可让这种书在桃源山流传!她想。
睡梦中的叶真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继续捧着从弟子那搜刮的话本子,送给梦中的楚剑衣,换上几片金叶子。
五日后,桃源峰,拜师大典。
楚剑衣一袭鎏金白衣,坐在海清左边的尊位。
高台上下,尽是花红柳绿。
桃源山女弟子女长老众多,从上至下,都以姑娘们的需求为先,在服饰上面也任凭她们兴味选择。
但为区分,内门弟子的服饰根据拜师不同,作了一定的色彩规定。
八长老钟爱明黄,门下弟子着装皆以黄为主。
半月前在山门一身浅黄打扮的姑娘,就在八长老门下。
被楚剑衣瞥了一眼的黄筝迅速站好。
海清古板老套,匆匆说过两句就回到座上,主持工作全由叶真完成:
“咱们桃源山虽不在八大宗门之列,但也排行第十,门内长老……”
寻常的介绍完后,叶真一一列举了所有长老的精通之法,让弟子们根据志向,凭借实力,争取获得内门弟子资格。
当然,她没介绍楚剑衣——本就是个挂名长老。
不知是谁透露了楚剑衣的长老身份,有弟子在下面高喊:
“楚长老不收徒吗?”
“楚长老看看我!”
“楚长老!楚长老收下我吧!”
海清椅子还没坐热,见底下乱象,正欲起身,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挡住她的行动,横插在她和楚剑衣中间,是叶真。
“楚长老,今年我们宗门收了不少好苗子,你看要不要收几个弟子,扩充扩充门面?”
楚剑衣原本昏昏欲睡,被此番动静惊扰,站起来舒展腰肢,绕过叶真,面向众弟子。
见到楚剑衣起身,底下的弟子喊声更大:“楚长老收徒吗?”
楚剑衣一阵威压,顿时噤声。
她说:“收徒已满。”
威压消失,弟子刚缓过气来,唏嘘声一片。
再想争取争取时,那抹白色身影又消失不见。
“谁这么幸运啊?”
“那人肯定有大靠山!”
“楚长老这次收了几个徒弟呀?”
乱糟糟中,一位少女悄然转身,低眉的瞬间,哀怨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逝。
那头。
枫叶落满的后山林,楚剑衣抱着一坛青天高,半躺在歪脖子树的粗干上,醉道:“海清这脑子怎么想的,好酒就应该拿出来待客,藏什么藏?净浪费我搜寻符。”
一坛饮尽,醉卧枯树,再醒来已是后半夜。
“坏了!还没给小家伙喂药!”
楚剑衣心中隐隐不安,着急忙慌地赶回住处,来不及点灯往床上一摸:只有被褥和枕头。
这孩子自己爬出去了。
她掐了一个醒酒符,让自己保持清醒,又想掐一张搜寻符,可全身摸遍了,才发现早把最后一张用在了找酒上面。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楚剑衣暗骂自己,点燃一盏油灯,朝着屋子黑暗处走去。
“越桥!杜越桥!”
杜越桥蜷缩在西头房屋的墙根,只穿着里衣,脑袋靠着发霉的墙壁,紧抱双腿,冷得瑟瑟发抖。
外头那人,仅穿一件单衣,举着微弱的灯光,在破败漏风的房屋内穿梭,一间一间屋子找着,一个一个角落搜寻,一遍一遍高喊:“杜越桥!”
终于,当楚剑衣小跑到最后一间房子外头时,杜越桥尚未完全恢复的耳朵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新名字:越桥。
她翻涌着喉咙,张大嘴巴,动了全身的力气回应:“啊——”
楚剑衣听见了。
黢黑幽暗的空间里,被冷风冻住的时间,有一豆跳跃的火苗,慢慢地、慢慢靠近她,亮光、温暖,还有一个柔软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传递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体温。
怀抱的主人说:“吓着了吗?哭吧,越桥。”
哭吗?
麦收乖,不哭不哭……
“越桥乖,哭吧,哭吧。”
麦收不哭,再哭,娘就把你扔到山里喂老虎……
“越桥不怕,哭吧,哭吧,师尊把山精都赶跑了,没有妖怪吃得了越桥。”
麦收再哭,娘就不要你了……
“越桥哭吧,不要把眼泪都吃掉啦,哭吧,师尊在旁边呢……”
在记忆最深处,是人生开始的阶段,抑或是见到王大娘哄孩子时,产生的臆想,杜越桥看见一张熟悉的、更年轻的、与她相似的脸,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那是娘。
娘抱着襁褓里一颗小小的麦子,轻轻摇着、哼着歌儿。
后来,那张脸慢慢褪去红晕,慢慢变老,变白,变得灰白,最后化为一团黑烟,和另外两张死人脸列在一起,朝她索命:
“杜麦收!还命来!”
她拔腿就跑,拼命地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轻,轻到跑不动了,轻到飘起来。
飘起来,再落下去,落到那个人怀里。
那个人说:
“越桥乖,哭吧,哭吧。”
她原本不敢哭,有一张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它不准她哭。
它是娘的手,是爹的手,是古往今来所有慈母严父、毒父恶母的手。
它捂着她现在的嘴、十五年前的嘴,捂着女的嘴、男的嘴,也捂着自己的嘴。
是千百年规训下长成的手,铜皮铁骨,坚不可摧。
可是那人的声音太温柔了,言语之间的力量太强大了,它们把那张巨手,一点点融化,一点点撬开,露出可以供她张嘴的空间。
那人说:“越桥乖,哭吧,哭吧……”
她终于再忍不住,发出幼猫一般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