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梨继续看着比赛的视频,没有立刻动手做什么。她把衣服换掉,泡了一壶不算正宗的玫瑰红茶,坐在工作间的落地灯下发呆。
屋里很安静。偶人们整齐地坐在架子上,像一群无声的听众。她的指节一下一下敲着瓷杯边缘,像是在试图让时间自己松动。
她把相机取出来,连上电脑,一张一张翻看以前看比赛和志愿者时间外拍的素材。
沈清梨拍得很小心,大部分照片里甚至没有对焦清晰的面部,只是身影、线条、光斑穿过运动员身体时在地板上留下的影子。有几张,是球刚刚落地的一瞬,那种“将要反弹”之前的空气绷紧感,通过画面里微弯的肢体和伸展的指尖传达出来。
她选中一张,开始拉暗背景、削弱轮廓,然后放大那只即将触球的手。
那只手——瘦、骨节分明,食指微微提前压下,几乎可以听见球与手套摩擦时的沙哑声音。
沈清梨没有立刻命名,而是点开另一个文件夹,开始为“见澜”加细节。
她为偶人的后颈缝了一个小袋子,不大,只能装下一个录音模块。她设定的是3秒启发语音模式,不用任何键,只要有人靠近,它就会播出一句话。
沈清梨录的那句话是:“有一双眼睛,正在安静地看你。”
声音很轻,她没有加任何后期处理。只是用自己的语气,像日常说话那样读出来。然后缝入偶人背后,和那个金色的名字签贴在一起。
“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有人在看你,”沈清梨想,“但我想让你在某个瞬间,听见那个‘看’的存在。”
沈清梨并不是要表达什么。只是想保存。
沈清梨一直觉得,有些人是需要被好好保存下来的。不是放在展柜,也不是供人围观,而是用一种不打扰的方式,把他们身上的那种安静光亮留在一个角落,像一只不会熄灭的小灯。
她为这次训练拍下来的素材取名为:“他的动作不是为了镜头。”
沈清梨知道,那是她看他时最想确认的事情。
……
时逾白把擦过汗的毛巾丢进洗衣袋,洗完澡后坐在房间的地毯上,听着放松训练教练给的节奏引导录音。
呼吸、延展、肌肉感知。他闭着眼,照常在脑中复盘今天的每一个球。
前半段状态有点浮,最后几轮进攻防守节奏才跟上。他记得中间有一球——自己没判断对方球的起始点,但扑出去时却刚好在正确轨道上。
时逾白不相信直觉。他更倾向于把这归结为:之前某个热身球的节奏与这球近似,所以他身体“记住了”。
但他也记得,在那球飞来的前两秒,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橙花。
和香薰蜡烛不同,是那种落在衣服上的、已经混过时间的味道。
时逾白没回头。或者是沈清梨吗?
但他不确定沈清梨是不是来了、又什么时候走,甚至不知道沈清梨有没有看见他刚才那一下扑球。
可时逾白知道,她在。
而奇怪的是,这让他心里有一点点……放松。
像是,有谁在听着,哪怕自己没发出声音。
时逾白起身打开手机,看到沈清梨给他发的一段音频。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点开。
那是一段她的声音,像是放得很近的低语——“他扑出去那一瞬,像是要贴在地面听它呼吸。那时候球还没到,但他已经知道了它的方向。”
沈清梨不是在赞美。
她只是记录她看到的那一瞬感受。
时逾白听完,靠在墙上,没立刻回。他只是点开了那条消息,反复听了两遍,然后把音频保存到自己手机的备忘录里。
他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回一句话。
但那天晚上,他拿出自己比赛时一直戴的那枚护指带,把上面磨旧的布拆下来,卷成一个细小的坠饰。
第二天,他把那枚坠饰和一张便签纸一同放进快递信封里,纸上写了四个字:
“它看见了。”
他没有署名,但沈清梨应该会懂。
因为沈清梨也是不说话,只留下影子的人。
…………
“你说,这只偶人你打算给它起什么名字?”
苏还拿着手机翻沈清梨拍摄的图片翻看,咬着吸管喝的自制的柚子苏打,颜色像初春刚翻过枝头的阳光。
沈清梨把咖啡搅了搅,目光落在自己印出来的展览纸样上,“还没定。”
她有点分神,右手指节轻轻扣着桌面,像是没全坐进这个下午。
那只偶人——蓝白撞色、狐形姿态、胸纹微金,是她第一次将个人观看经验嵌入作品的尝试。既不用于销售,也不会公开命名,只准备在之前合作的电视剧即将举行的制偶展里,用一个模糊的身份展出。
苏还翻着页面,忽然一顿。
“这个纹路你没打算解释吗?”她把指头点在偶人额头那道金色月弧纹上,“观众会问你灵感从哪来的。”
“说‘参考民间神祇’也不是不行。”
“可你根本是参考了时逾白。”苏还小声,“谁都看得出来。”
沈清梨没说话。
她不是不想承认,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你还不如让他本人来看看。”苏还说,“也好让他知道你不是光在画布上‘偷看’。”
“他不喜欢被人看。”
“可你已经看了。”苏还顿了顿,笑了下,“我替他不生气,但替你遗憾。”
沈清梨正准备回话,门口那串铃铛被推门风声带起一阵轻响。
江直走进来,身后跟着时逾白。
沈清梨猛地坐正,手里搅咖啡的小勺轻撞杯壁,发出一声“叮”。
苏还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朝江直挥了挥手:“迟到十分钟,饮料你请。”
“我这叫压轴。”江直笑着坐下,“我本来打算不带他来,他自己坚持要跟。”
沈清梨没说话。她偷瞄了一眼时逾白,他戴着浅灰色墨镜,神情如常,动作干净利落地把椅子拉开坐下,连衣角都没多晃一下。
“你不是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江直递茶单过去,“怎么又跟过来了?”
“她说要展偶人。”他转向沈清梨,“我想看看。”
沈清梨有点慌,手指无意识地抓了一下衬衫下摆。
苏还在一旁用眼神投喂了一句:“你不是不打算解释的吗?”
她装没看见。
“不过说真的,”江直翻开图册,“这个展览你要是只加入这一个新的手作玩偶,那实在太浪费了。”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传播’才做这些。”沈清梨咳声回答着。
“可你不能指望观众全靠猜。”江直忍不住直接补充。
“那我就只等看得懂的观众。”沈清梨说着。
但江直听完之后,忍不住看了看苏还,然后说:“……她和时逾白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还笑:“你才发现?”
江直合上图册,看着她:“你不是挺会运营的吗?怎么不帮她拍点物料放小红书?”
“我帮她拍了。”苏还吸了口柚子汽水,“但她说要模糊拍法、不露脸、没剪辑、拒绝滤镜——你猜流量有多少?”
“恐怕比盲人门球还难搜。”江直撑着下巴,“你这属于典型不配合平台机制。”
时逾白忽然开口:“但也没必要非得合群。”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江直看向他:“你不是还在参加集训?”
“集训和上镜不冲突。”
“可你总拒绝我们发你训练的视频。”
是了,在沈清梨出现之前,他都觉得不必要配合什么拍摄。
“那是我练习,不是表演。”
空气沉了三秒。
沈清梨看着两人,有点想插话,却又怕搅乱什么。
她的嗓子有点干。
苏还把她的水杯递过去,低声说:“你那只偶人,本来就不是给别人做的,不是吗?”
沈清梨抬头,就怕苏还直接说出来什么。
她看见时逾白也正好转过头来,墨镜镜片里倒映出一点她未说出口的光。
……
阳台上风有点大,几株观叶植物被吹得左右晃着,像一群观望而不语的局外人。
苏还端着饮料走出来,靠在栏杆边上,衣角随着风拂了一下,像一张刻意翻开的封面。
江直随后出来,把饮料轻放在她手边:“怎么,不想听我们讨论运营了吗?”
“我只是怕你再多讲几句,沈清梨就要收了手工玩偶,不参加了。”苏还解释着。
“她确实不适合做运营。”江直跟他的名字一样,说话也很直接。
“但你适合干扰人。”苏还忍不住白了江直一眼。
江直挑眉:“我干扰你了吗?”
苏还没接话。她转过头去看街对面的屋顶,那是一栋老居民楼,天线斜插,晾衣绳在阳光下闪着湿光。
“你是不是总觉得,什么东西,只要摆出来,就一定该被人看到?”她忽然问。
江直:“难道不是吗?”
“可有些人摆出来的,是情绪的标本,不是商品。”
“标本也要展柜,不然它会烂。”
苏还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盯了他几秒,然后低头笑了,“你这人啊……嘴巴真的太会了。”
江直靠得更近:“你是不是在夸我?”
“我是在说——你真的很不适合谈情感。”
“那你想谈什么?”
她没回答。
她不说话的时候,江直忽然觉得她像另一个人——不是平时那个言语利落、情绪外放的苏还,而是那个坐在咨询室里、听别人自白时微微侧头的苏还。
“你在读我?”他轻声问。
“我在避免被你读。”她回得更快。
“那你成功了。”江直收回视线,像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碰撞刚刚悄悄结束,又谁也没摔下来。
另一边,阳台门口,沈清梨和时逾白也站在靠窗的角落。
她把咖啡杯放在窗沿上,低头整理图册。
他安静地站在她旁边,没有急着走。
“你会讨厌我把你做进偶人里吗?”她忽然问,声音不高,却像风里的一滴水。
“我早就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来现场那天。”
“……你没有阻止我。”
“因为我想看你怎么处理我。”
他这句说完,沈清梨愣了半秒。
“处理?”
“你不只是复制,你会处理。你给我加了额纹,改了结构,还缝了内袋。你没完全还原我。”
“你……不介意?”
他摇头,低声说:“我不是不想被看,而是不想被误看。”
“那你觉得我,看得准吗?”
时逾白转头,阳光从他墨镜边缘折出一条细线。
他说:“我看不见你的作品,但我知道你看我时不带偏见。”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感觉到自己被当作‘一个人’。”
不是‘一类人’,不是‘代表’,不是‘概念’。
只是他自己。
沈清梨那一刻忽然有点想哭。
她握紧图册的手指悄悄松了松。
他们站在阳台一角,没有身体接触,没有眼神交会,但空气像被某种无声的默契拉成了一条稳定的弧线。
苏还在一旁望过来,对江直说:“看,那才叫‘不说话的人也在回应’。”
江直耸肩:“你不也在回应我?”
“我是警惕你。”
“警惕也得回一句。”他笑,“这就是回应。”
……
参加活动那天,空间里光线偏冷。
活动方特意选了市区文创区的一间位于五楼的旧厂房做展览场地,一整面落地窗透着灰蓝的天色,她说这光刚好,不抢偶人的色彩。
偶人布置得并不对称。
中央那只狐形偶人“见澜”,被放在一个略高的平台上,四周散开几只较小的配偶,仿佛在围观,又像在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