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男子仍在唤她,南芝回过身,目露迷惘,看向对面之人。
“你是……?”
“是我啊。”沈修明嘴角微扬,他说的很慢,他嘶哑的嗓子每一说出一个字,对南芝来说都是折磨。
他笑着的张扬恣意,他定然不是昔日那个儒雅怯懦的同窗。
“喵。”黑猫适时出声,宣布自己还在。
沈修明只摇头轻笑:“南芝,你我相识数年,你是信我还是信一只来历不明的精怪?”
他说罢,眸中红光不断闪动,明明只是魂体,面上肌肉却在不停蠕动。
南芝只觉自己神魂再次被他牵引,脚步不受控制再次朝他走近几步。
黑猫同样注意些对面动静,见南芝状态不对劲,它已再次抬起爪子。
忽然,对面男人动作一滞,面容扭动的更加剧烈,他面上露出极其痛苦的神色,脚步也在不住后退。
南芝停下脚步,不解看向对面。
“南芝,杀了我,杀了我……”
声音熟悉中带着痛苦,南芝记得,这才是真正的沈修明的声音。
就见沈修明说完那句话后,面色逐渐缓和,他抬手掐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不住懊恼。
“真是可惜,明明只差一点了。”
“什么只差一点?”南芝不解。
面前那‘人’说完话便低声笑了起来,声音如鬼魅,难听的很。
他拿着那柄锈迹斑驳的铁剑,抬手一挥,长剑忽一瞬,变成了那柄漆黑的乌木长剑。他拿着乌木长剑,走的缓慢,慢慢走近南芝,将长剑置于她面前。
看着面前这柄并不陌生的长剑,南芝刚想伸手触碰。猝不及防手上又挨了黑猫一爪子。
“喵!”黑猫似乎很是生气,气她不知轻重,邪魔的东西都敢动。
“这剑是你所赠,若你实在不愿信我,便不信吧。”说罢,他受伤地垂下眸子。将长剑悬于南芝面前,转身欲走。
南芝没有出声,也没伸手去碰那长剑,看他走到了那处洞口前停下。
察觉到怀中黑猫身子紧绷起来,南芝也提起全部注意力看向那道青色背影。
“你果然没中招。”那道青色身影转过身,轻嗤一声,眼底柔情不再,只剩满满的厌烦。
情情爱爱什么最无趣了,他无法理解,为何,世间生物总耽于情爱。
可当他发现,情爱可以助他更好操纵人心,他便觉得,情爱是个好玩的东西。
原想着陪她再演一场,为何,这些万试万灵的动作,就是对她不奏效。
沈修明微微阖眸,敛下不耐,带着歉意看向南芝:“对不起,我同你说谎了,这具魂体,确实不是不是我的。”
“只是当时无聊时,他魂体虚弱,若我不帮他,他会魂飞魄散。抱歉,南芝,是我欺骗了你。”他缓慢回身,抬手捂住整个面颊,像是要将整个脸都扯下。
见沈修明痛苦,南芝无能为力,只将怀中黑猫抱的更紧了些。
沈修明为难地看向一人一猫,像是下定决心,他叹息道:“我若就这样离开了,他也会很快魂飞魄散。到时候你只会更恨我吧。”
说罢,他面露愁苦,他顾不上痛苦扭曲的面庞,抬手硬生生将‘沈修明’扯离了几寸。
“我知你舍不得友人,那便伤我一个吧。”随着二魂分离,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虚。
黑猫沉默地看着他表演,见他装的跟真的一样,它无动于衷。可当他抬眸,见南芝面上动容,黑猫再次抬起爪子,猫眼定定看向那处已愈合的小伤口。
南芝不止黑猫的小谋算,她抬眸看向分离的两个魂魄,有些心惊。
“你…”南芝看向他,沈修明与他分开后,他整个人像是失去实体,只剩一团黑雾悬于半空。面前漂浮着的长剑失去灵力支撑,重新化为满是锈迹的铁剑,轰隆一声摔到了地面上,泛起一阵尘土。
“南芝,只有我是真心为你好。”黑雾之中传来他嘶哑的的嗓音。黑雾像是有眼睛一一样,南芝感觉到那双神情的眼眸仍是在注视着她。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是那个为了你愿意奉献出自我的卞淮。”
等不到南芝的挽留,那团黑雾恋恋不舍的消失于洞口。
待黑雾彻底消失,南芝才看向远处瘫坐在地上的虚弱亡魂。
她的同窗——沈修明此时魂体虚弱,周身近乎透明。南芝还抱着黑猫,要过去之际,怀中黑猫一跃跳离了她的怀抱。
“喵。”黑猫知道自己对于亡魂是致命的,它自觉走远,只在远处盯着他们,将墓室留给一人一魂。
黑猫一离身,南芝感觉到周围好像迅速降温。顾不上这些,她几步上前,到沈修明面前蹲下身子。
他看着一点不好,魂体虚弱,本就惨白的肌肤近乎透明,像是只要有一阵热风吹过,就能将他的魂体吹散。
“我送你离开吧。”南芝习惯性拿出卷轴,正翻开事,再见地上的亡魂虚弱到应声的力气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感受他身上的生平善恶。
从出生起,他便被教导要谨小慎微,处处与人为善,在京城,他们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所以在被人欺负时,他也从不敢言语,只默默忍受,直到父亲升官,他通过父亲,认识了他难以企及的世家公子。
公子是个性子淡漠的,他话很少,除了课业几乎不跟他们这些伴读交流。
自从当了公子的伴读后,他在新的学府好受了许多,可是,这种日子并没有好多久。
京城最好的学府,向来不乏世家权贵,他们被公子身旁另一个太傅的孙子欺负了,不敢招惹他,便将矛头指向自己。
重新回到水深火热之中,沈修明愈发沉默懦弱,每天只敢静静跟在二人身后,头都不敢抬起。
公子最先发现他的情况不对,向来冷淡的公子第一次找他单独谈话。
沈修明以为公子也发现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不要自己这个伴读了,那么自己便无法在这学府立足,回以前的学府,那些人还在,他们一定会变本加厉欺侮他。
他果然没猜错,公子一见面,便冷淡地对他说:“你是我的伴读,以后也要留在我身边,我身边不留懦弱无能之辈。”
看吧,公子也知道自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沈修明颓然地垂下脑袋,面色涨得通红。
他无法反驳半句,因为公子说的都对,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人。
这时,那太傅家后辈闯进来,他大把揽过他的脖颈,明明都是七八岁孩童,自己却连跟在他们背后的资格都没。
他更加羞愧地将头垂的更低,只恨不能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从不认识他们。
他比他们两个还年幼些,生的瘦,个头也不高,段从星唤他“小豆芽”。
他一开始是不喜这个称呼的,这称呼像是将他全部懦弱都摊于明面上,让他无处遁形。
“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带你打回来!”
段从星的话,沈修明想都不敢想,他偷偷抬眸去看公子的反应,见公子仍沉默着。
是啊,他这样没用的人,怎么能留在公子身边。
打回去?他完全不敢想,他细胳膊细腿的,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公子哥,何况他们身边还有那么多随从小斯。
武课上,公子出手,轻而易举灭了他们的威风,他似乎也在帮自己。
可沈修明仍是不敢,那些人家中,都有爵位,按他们话讲,他们生来便比他高一个阶层,自己倾其一生,也在为与他们做牛做马拼搏。
他不敢说是谁欺负自己,段从星却敢在课间,当着二十个学子的面,指着他们鼻子骂。
自己是公子的人,只能由他们欺负,旁人都不能欺负?
沈修明觉得那一瞬间,背脊直了几分。
不再受欺负,他觉得在学府的日子变得不再难熬了。他敢偷偷笑了,也敢偷偷观察公子,看别人是如何对他毕恭毕敬,他想,哪怕是做牛做马,他也只想为他们二人。
随着父亲官位提升,渐渐的,私下也没人敢对他不敬,公子成了储君,那他也要努力,成为能跟在他身后的臣子。
公子带着他新的手下,去了军营。
沈修明没去,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己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文臣,日后为他排忧解难。
捷报不断传回,沈修明由衷为几人开心,更加认真读书,整个人都染上了浓浓墨味。
这样子,会被嫌弃的吧。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被嫌弃也无所谓,自己并非毫无进步,他也在努力跟上他们的步伐。
可惜,他并没能一直好运下去,父亲官场惨遭排挤,被贬谪。
父亲只想一人离京,不带妻儿老小。
可是,沈修明向来没有主见,那是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亲。
他可以的,哪怕到了边远地方,他也可以通过自己,通过科考,靠自己回到公子他们身边。
可他没想到,到了南边不过几年,他看到父亲收到一封信件,平生第一次同母亲起了争执。
他知道那封信是从京城来的,一定是跟他们有关,他上前偷看了那封信的内容。
信上说,公子在一次战役之后便身患怪病,恐难好转,陛下已在考虑废储。
下一封信,便是说封他为懿王。
得知噩耗,沈修明面前树立的标杆倒塌,他陷入了迷惘,不知他又该何去何从。
给那些权贵勋爵当牛马?
笔墨味也在此时变得恶臭起来。
因为心绪不宁,他考场失利,重新变成了那个怯懦的书呆子。
可他没想到,在这让人难捱的南边,惊也有束亮光。
她生机勃勃,永远有使不完的朝气,对所有人都带着善意,像个暖和的小太阳一样。
沈修明知晓,那是他情窦初开,可他不敢靠近她,自己怯懦又没用,怎敢去碰这般美好的瑰宝。
他使了心机,离她更近了些,每日只要看着她,他便觉心中烦闷散去不少。
镇上有钱富户的儿子也跟他看中同一块璞玉,他比自己有胆气许多,他敢跟她搭话,哪怕被笑着拒绝,他第二天也嬉笑着凑近他。
沈修明阴暗的视线被那富户儿子发觉,他凶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心思阴险。
他警告自己,不要仗着身份去欺负她。
自己的身份嘛?沈修明摇头,自己有何身份,一个看不到希望的迂腐学子罢了。
但他仍是大声与他驳斥,是的,他不敢靠近她,可他也不愿她被另一人染了世俗烟火。
南芝缓缓睁眼,看着多出来的一点功德,她拿着卷轴的手一动不动。
黑猫悠悠朝她走来,抬爪子,替她揽上卷轴,她这才回过神。
收好卷轴,南芝看向身旁的黑猫,它昂着头,骄矜的模样,又要她抱着才能走。
认命将手伸过去,哪知黑猫垂下脑袋,在她手背上被它划出的小伤口上舔了一口。
南芝只觉一阵暖流,手背上那几不可查的微痛消失,她再看自己的手,手背光洁,哪有什么伤口。
她抱起这只带着无数秘密的黑猫,缓步走向墓道。
墓室很大,陪葬坑外的墓道漆黑一片,她走的很慢,一直在留意着前方是否有那两个士兵口中的怪物。
忽然,南芝只觉得一阵地动,前方骤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的脚步声。
她谨慎停下脚步,看向黑猫。
“喵。”黑猫同样定定看向前方,随着声音渐渐靠近,地面晃动也更加剧烈了几分,像是有很多东西,在朝他们而来。
南芝身上除了几张符纸什么也没带,她不由心生退意,抱着黑猫,悄然向后退了几步。
黑猫幽绿色的眼谨慎地注视着漆黑的前方。
“沙沙——”脚步声还在继续,南芝侧耳静听,那脚步声细碎绵密,不像是人步行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群小动物,密集地,挤满墓穴。
猫猫扭头,看向她的金绿色竖瞳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似乎很是诧异,为何她没有第一时间逃跑。
“自然是有你在。”南芝答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