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破开的大洞终于被补上似的,大雨逐渐转小,只残存一点淅淅沥沥的余音。
凌晨时分,在夜幕的掩饰下,城门打开,黑压压的车队沉默着,将无数怪物与人类堆叠混杂的遗骸运出诺亚。
队尾,一辆轻型越野车离开队伍,向不同方向驶离。
越眠是在半梦半醒中被路信洲塞上副驾驶的,他还没睡够,整个人木愣愣的,像个处在关机状态的小机器人。
他挺着腰板,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只一双困到无神的眼睛极力睁着,呆呆地盯着正在通过通讯器跟队员对接信息的路信洲。
“……通行证拿到了,只有两张。”
“嗯,他跟我一起进入废都,只能我们两个进去。”
“你们留在外面接应,保持联络,随时传递线索。”
越眠其实是有起床气的,具体表现为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外界传来的每一个字音都从他的大脑皮层上毫无痕迹地滑过,然后在他的脑子里结成一团乱哄哄的线。
懒得开口,越眠选择直接上手。
路信洲还在和队员沟通进入废都需要注意的种种细节,突然感觉袖口被用力拽住,他转头问:
“怎……”
一只手直接捂了上来,少年皮肤微凉,柔软的掌心紧紧压住了路信洲鼻尖以下的下半张脸。
呼吸被迫放缓,路信洲眼神微微一晃。
他视线下移,只见少年的脸颊鼓起一点忿忿不平的弧度,清瘦的侧脸轮廓圆润了些,看上去有点呆。
不知道在气什么。
路信洲觉得有点好笑,他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靠了靠,等着看越眠下一步动作。
越眠却并没有要再做点什么的意思。
扰人清梦的声音消失,他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手背顺势滑落到路信洲大腿上,头也越来越往下垂,整个人歪靠着路信洲这个人形抱枕,随时都要睡着。
这时,通讯器那头传来了程诚成纳闷的大嗓门:
“喂?路哥?队长!还能听见吗?奇怪,通话没断呀。”
越眠被吓了一跳,带着明显的不悦抬起头来。
黑漆漆的眼睛跟视察领地似的扫视了一圈,他发现别在路信洲胸口处的声源,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捂。
他手下没个轻重,通讯器坚硬的折角直直怼上了路信洲的锁骨,路信洲眉头似笑非笑地轻蹙着,忍痛闷哼了一声。
还不等路信洲说什么,通话那头的程诚成捕捉到不对劲的声响,立刻提高声音警戒道:
“路哥!你那边什么情况!出什么事了吗?”
过强的声波震得手掌都在微微发麻,越眠被吵得头疼,也顾不上对付声源了,退回自己的座位捂住了耳朵。
原来是在气这个。
路信洲憋笑,他忍住去揪越眠脸颊肉的冲动,从后座拽过毯子盖到越眠身上。
“没什么事,别大呼小叫。”
手指将控制音量的旋钮滑到最底,路信洲言简意赅地向对面道:
“有事短讯联络,你打扰我开车了。”
轻型越野车路信洲闭着眼都能开,这借口实在太过拙劣,程诚成疑惑地“啊”了一声,还没等他发问,通讯挂断的嘟声先传了过来。
路哥可能是遇到什么难缠的污染物了吧,程诚成不做他想,并不怀疑队长的英明。
结束通话,路信洲转头看向越眠。
只见越眠已经脱掉了鞋子,抱住腿在座椅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那张毯子毫无章法地当头蒙下,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路信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伸手过去,把毯子往下拽了点。
柔软的布料自然滑落,露出少年已经再度沉入梦乡的半张脸。
路信洲将毯子的边缘往越眠肩膀的位置掖紧,指尖顺势勾出越眠肩头被压得乱糟糟的几缕发丝,他动作很轻,没掺杂任何旖旎不堪的心思。
此刻的宁静是千金难求的东西。
路信洲一言不发,看着少年无忧无虑的睡颜,男人惯常凌厉的眼神静得像一汪澄澈的湖水,所有的纷争与纠结都被暂时搁置在外。
这时,越眠稍微动了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或者是在睡梦中感受到了某些沉重的情绪,越眠偏过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路信洲的手背然后牢牢压住,像只乖巧却又恃宠而骄的小动物。
骨节分明的手指被夹在了少年的脸颊与毛毯之间,包裹着手指的触感无论哪个角度都柔软得不可思议,路信洲简直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软化,连带着心脏也化成融水。
如果时间充裕、不需要赶路,路信洲大概会一直任由越眠压着自己的手直到睡醒,可他没法暂停时间。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意志力,路信洲将自己的手从越眠的脸侧缓缓抽出,似乎是感觉到逐渐失去了支撑,越眠不满地皱起了眉,发出几近于无的哼声表示抗议。
干燥的指尖抵在越眠的眉心,轻轻抚平光洁皮肤上几条明显写着不满的浅淡纹路。
路信洲以前没想过自己居然也会哄人,还是在对方半睡半醒压根不听自己说话的情况下——或者正是因为越眠此刻是睡着的,路信洲才能够展现出没有任何遮掩的真实情感。他温声劝哄道:
“自己好好睡,我们在日落之前要到目的地,我得去开车,好吗?”
越眠似乎是在无意识中听进去了路信洲的话,又磨蹭了一会儿,他没再压着路信洲不放,扭过头很安稳地陷入深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越眠终于睡饱,他缓缓睁开双眼,晃晃悠悠出现在视野里的是路信洲专心驾驶的侧脸和车窗外依旧昏暗的天色。
他没反应过来,奇怪现在怎么还是清晨,直到扭头看见车前挡风玻璃外已经落入地平线以下的残阳,越眠才恍然现在已经是傍晚。
“醒了?”
听到路信洲的声音,越眠转回视线,夕阳橙红色的一点残影落在男人冰蓝色的瞳底,交融成绚烂夺目的一片。
越眠点头,打着哈欠问他:
“我睡了多长时间?”
“十三个小时。”
路信洲瞥了眼时间,随后评价道:
“睡眠质量不错。”
“这么久?”越眠惊讶。
越眠对自己的睡眠习惯有数,他属于随时随地都能倒头睡上一阵的类型,但稍微有点动静都容易被吵醒,没睡够的时候脾气坏得很,怎么也和路信洲说的睡眠质量不错搭不上边。
虽然在上车之前确实劳累过度,但越眠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睡过了这宝贵的十三个小时。
他本来很期待这段车程的,越眠有种已经塞到口袋里的食物莫名其妙消失的感觉,很不甘心地追问路信洲: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吗?”
路信洲在这个时候将车开进了一处废弃的隧道内,他踩下刹车,半侧过身来面向越眠。
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微微眯着,带着点神秘莫测的盘算,路信洲语气平淡地反问越眠:
“你想干什么?”
越眠被问住了,他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比如他应该不是全程都睡着的,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要是他醒着,再不济也能饱饱眼福和口福吧,总不会像现在这样,除了睡饱了一点好处没捞到。
路信洲故意将话说得不明不白,他微微俯身,盯着越眠明显还有些迷蒙的眼睛又道:
“你怎么知道你没做什么?或者,你该担心一下,我有没有做什么?”
越眠听不懂弯弯绕绕的暗示,路信洲的话只让他确定了一点,他绝对错过了自己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
乌黑的眼睛懵懂地转了一圈,还真让越眠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路信洲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并没有戴手套,而只是潦草地缠着绷带,他手上应该是有新的创口,越眠看到了血迹从白色的布料下方隐隐渗出。
越眠瞪大了眼睛,一个令人震惊却莫名合理的想法从他脑袋里冒出来,他指着路信洲的右手脱口而出:
“是我把你的手咬成这样的?”
只看路信洲僵硬的反应就知道绝对没这回事,他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足足五秒,之后才气极反笑地问越眠:
“你觉得你有这么大本事?”
越眠诚实地摇头,随后不无担忧地问路信洲:
“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车里那点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已经散得一干二净,路信洲盯着那张分明总在惹人遐思的漂亮脸孔,微红的弯翘眼尾还勾着一点久梦后未褪尽的水痕。
路信洲十分不解,这张脸的主人怎么能比刻意压制情感的自己更要不解风情?
他几不可察地叹气,放弃了所有不合时宜的想法,清了下嗓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不用担心我的手,只是故意伪装让它看起来病变严重些而已。”
路信洲继续道:“进入废都需要合适的身份和理由,我们都得稍加乔装。比如我,现在是个因为手臂病变度过高且视力衰退而被赶出流浪兵团的落魄进化者。”
越眠似懂非懂,他提问:“为什么要伪装成视力衰退?”
下一秒,路信洲的脸突然极近地凑了过来,那双任何人见了都绝对会过目不忘的浅蓝色眼睛深深望着越眠,如墨的眉峰向他微微一挑。
男人没做任何解释,越眠却小鸡啄米似的慌乱点头,一下子明白了路信洲这么伪装的必要原因。
“是得藏起来。”越眠小声嘀咕。
路信洲扯了两圈绷带牢牢缠住眼睛,遮住自己过分有辨识度的面部特征,随后将绷带尾端在脑后利落打结。
目睹路信洲做完这一切,越眠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奇地问:
“可是,这样你还能看见吗?”
当然是能看见的,路信洲的行动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话在嘴边绕了个弯,路信洲却说:
“基本生活没问题,但视野还是会被挡住一点。”
“那不是很危险?”
越眠忧心忡忡地问,他脑袋里还存着个问题,也顺带着问了出来:
“对了,还有,那我的伪装身份是什么?”
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
路信洲一并回答:“你是我的搭档,没有什么特殊能力,一直负责当我的眼睛帮我指路,所以和我一起被赶出了流浪兵团。”
“怎么样,能胜任这个身份吗?”
“嗯!”
越眠用力点头,这个角色对路信洲来说很重要,他很满意。
他以为路信洲看不见,回忆着军事庭成员的样子向路信洲敬了个自己都知道绝对不标准的礼,露出一个狡黠中带着点心虚的生动笑容:
“保证完成任务,长官!”
然后,越眠学路信洲刚刚缠绷带的样子扯了很长一截绷带,在自己掌心缠了两圈后,他把绷带的另一头塞到路信洲掌心,笑眯眯地道:
“我会一直牵住你的。”
撩人于无形大概真的是一种天赋,路信洲无法形容越眠这几个小动作带给了他多么庞大的悸动。
心跳过速,他只是拍了拍少年的头,语气平平地应道:
“这是你自己说的,要是食言,算你违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