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云雾被我们踩在脚下时,斜阳正好将鎏金般的光辉泼洒在山巅。我扶着嶙峋的岩壁喘息,冲锋衣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登山杖在花岗岩上磕出清脆的声响。周然伸手托住我的背包,掌心的温度透过防水布料传来:"小心碎石。"
转过最后一道弯,天地豁然洞开。
绵延的山脊线在暮色中起伏如凝固的波涛,黛青色的森林在谷底织就巨大的绒毯。远处雪峰顶端的积云正被夕阳点燃,化作千万片金箔在苍穹下翻飞。风从深渊中盘旋而上,挟着冷杉树脂的清冽与不知名野花的暗香,将我的马尾辫吹散成纷乱的丝缎。
"太美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攀岩手套还残留着岩壁粗粝的触感,此刻却与眼前极致的柔软形成奇异的共振。那些在暴雨中迷路的焦躁,在断崖前腿软的窘迫,忽然都成了值得珍藏的注脚。
周然摘下手套,露出被绳索磨红的手指。他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指腹摩挲着我虎口处未愈的擦伤:"记得在虎跳峡你说过,最美的风景总要翻越最险的关隘。"他说话时呵出的白雾萦绕在我们之间,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但这次我错了——"
我的耳尖开始发烫,看着他染着霞光的侧脸微微偏转,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就算站在珠峰之巅,也比不上你眼里的星光。"
"你又来了!"我作势要抽手,却被他顺势拉进怀里。冲锋衣的防水面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他胸膛震动着的轻笑与心跳声重叠。山风忽然变得温柔,卷起他领口淡淡的雪松香,那是今晨在营地他借走的我的护手霜味道。
"林默。"他下颌抵着我的发顶,声音裹在毛线围巾里显得格外柔软,"在四姑娘山看云海时你在发抖,在梅里雪山等日照金山时你哭得像个孩子。"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可正是这样的你,让我看见的每处风景都有了温度。"
我的脸颊贴着他心跳的位置,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的山洞。闪电劈开黑暗的瞬间,浑身湿透的我们蜷缩在睡袋里分享体温,他哼着跑调的《蓝莲花》,而我数着他T恤上干涸的泥点。那些狼狈的、笨拙的片段,此刻都化作细密的甜涌上喉头。
"知道我最喜欢哪张照片吗?"他忽然松开怀抱,从贴身口袋掏出防水相册。翻到中间页时,我的呼吸停滞了——那是去年在贡嘎西坡,我正跪在经幡阵前调整三脚架,发梢结满霜花,鼻尖冻得通红,身后是正在喷薄的朝阳。
"当时你气我抓拍丑照。"他的拇指抚过塑封表面,"可这就是我的宝藏——比起完美无瑕的风景,我永远会先看见真实鲜活的你。"
暮色渐浓,第一颗星子挣扎着穿透靛青色的天幕。周然变魔术般从背包侧袋掏出保温杯,蒸腾的热气里漂浮着枸杞和桂圆的甜香。"补给站最后一杯红糖姜茶。"他眨了眨眼,"某些人特殊时期还逞强登山。"
我捧着杯子的手一颤,滚烫的液体差点洒在雪地上。三个月前在库布齐沙漠迷路时,他也是这样将最后半壶水强行灌进我嘴里。记忆如潮水漫过,忽然惊觉我们的行囊早已塞满共同穿越风雨的凭证。
"周然。"我望着正在调试头灯的他,光影在他英挺的眉骨间流转,"还记得我们在纳木错许的愿吗?"那夜银河倾泻在冰湖之上,我们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对着流星呐喊,誓言要踏遍地图上所有等高线。
他扣好我的防风帽抽绳,指尖扫过耳垂引起细微的战栗:"现在要加上新条款了。"头灯暖黄的光圈里,他的影子温柔地笼罩住我,"无论未来是沙漠烈日还是极地暴雪,这个位置——"他的掌心贴上我后背,隔着羽绒服都能感受到灼热,"永远是你的防风墙。"
星光次第亮起,银河宛如神女遗落的璎珞横跨天际。周然从背后环住我,登山表盘在黑暗中间歇闪烁。他哼起我们自创的登山小调,低沉的嗓音震动着紧贴的脊背。当猎户座升到雪峰顶端时,他忽然转过我的身子。
晶莹的雪粒在他发间闪烁,像撒了一把星尘。他摘下自己的羊毛手套,用温热的掌心捧住我冰凉的脸颊:"可能要等二十年,等我们膝盖都生了锈,等登山杖换成拐杖..."他的拇指轻轻拭去我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你愿意让我继续做你的等高线图吗?标注每个值得流泪的日出,每个想要珍藏的黄昏。"
我抓住他手腕,让那道为保护我而被冰镐划伤的疤痕贴在唇边。七厘米的凸起,是去年勃朗峰冰裂谷留给我们的纪念。"到时候..."声音哽咽在寒风里,"你要把彩虹冰川讲成童话,把雪崩经历吹成传奇..."
他的吻落在泪痕上,带着咸涩与甘甜。唇齿间的温度融化了落在鼻尖的雪花,防风镜起雾的瞬间,我听见远处传来雪鸮的啼叫。这个海拔五千米的吻里,有冰原的凛冽,有银河的璀璨,还有我们共同呼吸过的二十二座山峰的气息。
当北斗七星完全倒悬在雪峰之上时,我们交握的手同时摸到了对方无名指上的异样——不知何时,周然悄悄将登山扣改成了环状,此刻正闪着钛合金的微光。他笑得像偷到蜂蜜的棕熊,而我终于明白他坚持要在黄昏登顶的真正理由。
山风裹挟着雪粒在四周盘旋起舞,我们的剪影在月华下融为一体。这个瞬间,我忽然听懂了大山的语言——它说真正的永恒不在云端,而在两颗心共同跳动的频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