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秦楼月
伴奏的琵琶声节奏渐快,嘈嘈切切地、似银瓶乍破,也不知是什么曲调。
丽姬大概是在跳胡炫舞,在舞台中央转得极快,手势上下变幻着,每一个定格都很美艳动人。
随着舞姿变化,丽姬浑身上下的的珠串都在碰撞摇曳着,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吸走。
“对了,还未问你这两日戴着的手串,是长弦送的吗?”王爷边看舞蹈,边嚼着果脯问着明惜月。
她点头称是,靖王随即又说:“你若是喜欢,下次我再送你几串好的。”
明惜月未答话,只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是啊,你靖王爷的东西定是极好的。
就连王爷的美人,也都是极好的。
一曲毕,丽姬停下来,变换着方向笑着向每一位客人行礼致谢。
轮到王爷时,那舞女却不只躬身,而是走到王爷面前跪坐,亲手喂他饮了一杯葡萄酒。
“好了好了丽姬,你接着跳吧。”王爷放下酒杯,仍旧笑着,眼神却冷不丁瞟了一眼身边人。
而明惜月只顾看着眼前丽姬的媚眼和如花笑靥,似见到了诗中的“眼波流转”、“笑意朱唇”。
“对了,韩兄弟!”丽姬跳舞停顿的片刻,马将军才又转头和明惜月说话:
“上次在驿站,王爷说你会作诗!咱们武人都是大老粗,王爷每次聚会都嫌弃咱们……”
“马将军,你这话说的,小王何时说过这话?”王爷笑着命人又给马将军倒上酒,随口道:
“不过我这贤弟会作诗,确是不假。”
“那感情好,今天王爷和咱们、都开心,韩兄弟你不如念首诗,让西北军集会也雅上一雅!”
这次说话的人换了胡将军,兄长曾告诉明惜月说他很是勇猛,大家私下都喊他“虎将军”。
明惜月眼见推辞不过,连靖王爷也在一旁点头微笑,似乎并不担心她。
于是她心里突然泛起了嘀咕:这家伙莫不是把她当成王府清客,专门带来表演的?
随后明惜月无奈叹了口气,将眼前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没想到却是温热的,真真难以下咽。
之后她闭上眼想了想,结果满脑子竟都是王爷寄给她的艳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说完这句明惜月抬头看了看王爷,见他神情未变,便继续说下去:“欲饮琵琶马上催”。
而这句刚念完,明惜月才暗道不好……
她发现,许是丽姬不再跳舞的关系,在场的将士们竟都在看她,害她一时不敢接着念下去。
随后她思考片刻,想着原诗末句有些败兴,便临时改了,继续道:“醉挽天山斟雪浪明朝瀚海牧云归”
这首诗听完,靖王爷神情微变,亲手帮明惜月续上了酒还主动邀她共饮。
于是明惜月也不再推辞,也将这难喝的葡萄酒一气饮下。
随后,马将军问起了这诗的意思,王爷笑着答了:“是我这贤弟,祝愿各位将军日后在战场上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言毕,诸将士听完似乎很是受用,又开始挨个敬起明惜月酒来。
再之后,琵琶声起,丽姬便又开始了舞蹈。
许是这两句诗简单,有几位将士喝得兴起,竟然和着琵琶声,把诗句当歌词唱了起来。
丽姬跳得比刚才还快,当真是“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明惜月觉着,仿佛看着她跳舞,就能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奈何她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了,刚才一时饮得太多,虽然这酒度数低,但哪怕米酒喝多了也撑得慌……
于是借口去净手,明惜月向王爷道了歉,忙冲下楼去。
一时竟没有留意,有人跟着她一起下了楼。
从茅厕出来后,明惜月便不想再回去,想到那些喝醉了酒的死男人只怕此刻都忙着盯丽姬跳舞,她不如趁机好好看看月牙泉。
等到了湖边她却意外地发现,靖王爷早已在那里等着了。
“就知道你得跑出来。”王爷笑着伸出手示意她过去,又说:
“哪次汴京城的聚会、中途你都跑没影了,最后不是在水边就是在树下,总能找到你。
明惜月一时有些意外,她自认不是个爱凑热闹的,而东京城世家贵族们的宴会上人们推杯换盏、互相吹捧,实在没什么意思。
再加上总会有像靖王爷一样莫名其妙的人,不知道从闪现、跳出来叫她背诗……
于是乎,她每次聚会总找各种机会溜号儿,一个人躲清净。
而令明惜月没想到的是,原来她这些习惯,靖王爷竟然都记得。
于是鬼使神差的,她也听话地走到了月牙泉边。
不似前世来旅游时景区被木栅栏和栏杆遮挡,眼下的月牙泉就是一弯新月形的天然水池,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明惜月的眼前。
而泉畔无数的芦苇随风摇曳着,像是一张毛茸茸的毯子、包裹着那怕冷的月。
沙漠里晒得直晃人眼,明惜月今日未戴兜帽正有些热,她见不远处亮晶晶的水面,特别想去撩一撩那泉水。
王爷见此也并未阻拦,只轻轻拽住了明惜月的手腕,和她一起挑着干净的路,步行着向湖沿走近。
湖水微凉,许是此地的地下水连着冰山上融的雪,明惜月敷上脸后觉着很是清凉解酒。
湖畔的泥地湿滑,一个不稳明惜月差点掉下去,王爷忙使劲拽住她,笑着说:“就这么喜欢这月牙泉吗,还想进里面看看?”
遂趁势把她拉起,直往回拽。
风吹过,明惜月见无数芦苇荡轻抚着眼前人天水碧的袍子,和昨日那件沧浪色的看着一样清爽。
让她想起记忆中曾经嗅到过的,那股夏夜凉爽微风般的气息……
Déjà vu…一切都那么似曾相识……
于是明惜月一时忘记了自己深处何地,是在月牙泉、金明池、开封明宅还是哪里都好,只要是在他身边就好。
“所以王爷今日找我来,只是要我在宴席上作陪吗?”
明惜月一时没忍住问出了疑问,却见对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又恢复她熟悉的笑容说:
“自然是想带你来欣赏这‘良辰美景’啊。”王爷伸出手指了指她刚才差点掉进去的月牙泉,解释道:
“这月牙泉附近,近日恰有瓜州军驻守,旁人轻易是进不来的。”
于是明惜月明白了,原来王爷只是想带她看风景啊……
看来是她想多了……
“不然,阿月你还以为,我邀你来是为了什么?”王爷笑着打趣她,眉眼看着竟比月牙泉弯得还厉害些。
许是酒劲儿又被晒上来了,明惜月一如既往地打直球:“我以为和上次在凉州的驿站时一样,王爷是想和我……”
闻言陈守溪竟然笑了,似是担心她站不稳仍拉着明惜月的手远离着湖畔的方向,继续笑话她:“阿月,你看不出……那日我是在逗你吗?”
“我无非是想像往日时那般,和你一起秉烛谈心罢了。”听着声音,靖王爷的语气轻松得好似轻灵的、四月天初夏的微风。
“再说了,就算我真对你意图不轨,总不能专挑你兄长距你仅一墙之隔的时候吧?”
“原来,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明惜月满怀歉意地想着。
于是在这骄阳似火、晴朗碧空之下,她和他就这样,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月牙泉散着步,随意自在地聊着天。
就仿佛刚刚过去的、形同陌路的两年时间,并不存在一样。
时不时有飞蛾从眼前飞过,陈守溪便十分自然地用空出来的的那只手帮明惜月打着扇。
“所以等小萍病好了之后,你就要回历城了,是吗?”听她说起近日发生的事情后,他似顺口问道。
“嗯,出来快一年,也该回去了。”
明惜月听见他似在轻声叹气,便停下脚步转过身问他:“王爷您……不怪我吗?当时在东京城的时候我那样对你,我……”
而他也停下来看着她,说话语气像在给小孩子解释十万个为什么一般无奈:“阿月,我一早便和你说过了不会怪你,为何你始终不愿信我?”
明惜月一时语塞,接着又语无伦次地回说“信的,我一直相信王爷,只是……”
只是陈守溪并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他直接俯下身吻住了明惜月的唇。
这是一个阔别两年的吻,葡萄酒味道的吻,万顷沙漠中奇迹一般出现在波光粼粼月牙泉畔的吻。
明惜月下意识闭上了眼,想将自己眼中无端生出的水汽逼退,指望泪水能随着泉水一起蒸发……
可她一想到月牙泉,便突然想起旁边高塔上还有整个西北军的名将……
于是她立刻推开了眼前人,慌乱地说别被人看见。
靖王似也未恼,只神情略有些意外,随后又笑着安慰她说:“被看见又如何?这世上传我陈守溪的风流韵事多了去了,也无外乎再多一条。”
明惜月听后却未觉着安慰,甚至觉得“风流韵事”这几个字听来万分刺耳。
她不禁想着:是否自己,也仅仅是他无数风流债中的普通一笔呢?
越想越烦躁,明惜月便直接怼了他:“难道靖王殿下被人当成断袖也无所谓?”
闻此,他方愣住不再说话。
随后她又想到了楼上跳舞的丽姬,又回忆起丽姬看向陈岳的眼神:那么露骨、那么性感,是她一辈子都比不了的。
毕竟,若两世活着的时间都算上的话,明惜月已与自己这幅尊容相处了快五十年,她对自己颜值的判断还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的。
“王爷,宴会上还有许多将军在等您,您不用尽快回去吗?”明惜月掸了掸衣服上的芦花,认真问道。
“不着急,也许我不在的话他们能玩得更尽兴呢。”王爷无奈地笑笑,还说这些将士们虽然都是勇武热血之人,只是可惜皆如他皇兄所言那般、不太通文墨。
听对方提起了皇上,明惜月又想起那年上元佳节给她留下的阴影,立时脊背发凉清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她原本漂浮着的整颗心沉下来落了地,觉得自己也是时候回归现实了。
“所以王爷是打算如何呢?”明惜月顿了顿,想尽量简明扼要、不带过多情绪地表达自己的顾虑:
“王爷还是想像东京城时那样与我相处吗?还是又想……”
“阿月,你不要一直问我,问问你自己,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没想到王爷竟收起了笑意,十分认真地反问她。
她到底想要什么……这真的重要吗?明惜月自嘲地想着:
她不过是想要平安毫无波澜地度过一生,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要身边的家人们都平安,甚至想……
甚至想,若有可能的话,能收获一份平等、自尊且精神独立的爱情。
而她也想,真心地想眼前的靖王爷能够幸福,甚至可以比她更幸福……
“我想……我想回去了。”明惜月平静地告诉陈岳,似是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
王爷看着眼前人,一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似埋怨地说她竟还是如此、一点都未变。
明惜月察觉出他话中的幽怨,没想太多便回怼道:“难道王爷就变了吗?”
沉默了片刻,靖王爷似是斟酌了一番,才回答她:
“至于我嘛……”他顿了顿,指了指正在开宴席的高塔问她:“阿月,你可知这座楼叫什么名字?”
明惜月不明就里,心想这算什么、脑筋急转弯?便没好气地说:“我第一次来,自是不知此楼之名。”
闻言王爷笑了笑,告诉她说:
“是叫……望月楼。”似是停下来看了看眼前人的反应,方才继续道:
“去岁旧楼翻建、地方官邀我出资支持时,我提的条件、便是要将此楼改名‘望月’。”
“所以,阿月……你说我有没有变?”
于是,事情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地,明惜月不禁想到:
望月……他是想在月牙泉畔,遥望远方之月吗?
可明惜月却也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其实不是月亮,她什么也不是。
而就在此刻,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吹遍了四面八方的沙山,惊起一片沙儿、也似吹响了无数的鸣铃,处处筝然有声,一时间两人竟似听着鼓乐一般。
见此,明惜月和陈守溪两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