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黄河清
见过小萍后,明长弦还不忘去后院找了常和,打算亲自见见小妹精心挑选的护卫是否得力。
在得知对方并不知道韩少爷的真实身份时,明长弦不得不感慨明惜月如今真是年纪大了主意多得很,也还算安心了几分。
常和曾在军中混过,对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官员也是十分敬佩。
小明大人和他以前见识过的地方军官不同,若不是肤色被晒得偏黑,反倒更像个中原的文人公子。
明家果真是诗书世家,韩少爷、小明大人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模样。
而在得知常和曾在陇西参军后,明长弦还笑说难怪看着面善,以前曾见过面也说不定呢。
于是明惜月就真的在兰州明宅安分守己地待了几日。
明长弦公务繁忙,白天甚少出现在家中,以至少夫人十分乐见明惜月到来。
家中佣人多是崔家旧仆,虽不清楚明惜月的身份,但也都当成小明大人的表弟尽兴招待。
由于她不能出门,只能让小萍和常和每日替她逛兰州城、四处走走,每天带些新鲜吃食回来解馋。
小萍见常和对兰州城也甚是了解,便也安心让其帮忙指路采买。
常和知道小萍姑娘跟着少年多年,两人闲聊时说了不少趣事。
小萍一会抱怨说未及弱冠的韩少爷还像孩子一样经常要人哄,一会又说她年纪虽小、胆量却大真让人担忧不已。
常和听得很认真,也知道小萍姑娘是在担忧自家少爷想远去沙州之事,奈何嘴笨不知道如何安抚,只能更尽心在差事上。
渐渐地小萍也有些意外:怎么常和这个粗犷汉子心思倒怪细的,每天寻来的新鲜玩意儿小姐都喜欢的不行?
在兰州一耗半月,一日小明大人休沐竟然主动说要带明惜月出门,她难以置信地直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只是明惜月没想到,自家兄长说的出门真的就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出门。
明长弦平日工作繁忙,一时竟不知该带小妹去哪里散心解闷,只得绕着市街转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还是小萍和常和,将明家少爷小姐领去了如今兰州城最热门的黄河楼吃茶。
明惜月记得前世有诗云“古戍依重险,高楼接五凉”,说的大概就是这金城临河驿楼的景致了。
邻近西域,兰州也算是多元汇聚之地,许多胡人也会来此经商,因此也能见到各种面孔的游商、文人甚至游侠。
一进二楼,明惜月就开始东张西望、吃茶看戏,还拦了路过的胡姬表演歌舞。
小萍见胡姬衣着打扮与中原十分不同,早已入秋却还着装俭省、露出大片肌肤,一时不太习惯。
但见自家小姐似乎看得十分尽兴,而少爷则不停地在胡姬凑近时闭眼默念着非礼勿视……
好不容易能出门,明惜月胃口大开,趁着兄长“做东道”点了许多好菜,光是黄河大鲤鱼上桌就让她惊喜不已。
尝过后,她直道外酥里嫩、鲜香透骨,土腥味不见一点儿,不输汴京城的名菜糖醋熘鱼。
正吃的兴起,明惜月一时没注意,竟被人认出了身份。
“啊呀,这不是韩兄弟吗!”
明惜月闻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回头一见果是熟人,便起身相应。
“原来是魏兄,小弟失礼失礼……”
来人名唤魏成,虽是金城人氏,但如今在历城书院上学,是韩少爷的同门。
小萍之前从未见过明惜月的同学,只听她念叨过什么魏兄、李兄的,料想应该是自家小姐的同窗好友。
数月不见,明惜月与魏成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便开始向一桌人引荐:
“兄……明表哥,这位是小弟在历城时的好友,魏成,魏公子,他家是在兰州城的……”
“城西魏家,久仰。在下明长弦,见过魏公子。”明长弦久居金城,自然也知道些世家们的情况。
小萍见自家大少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一时有些担忧。
“明……明大人?在下不敢,不敢当!原来是韩兄弟的表兄。”魏成是兰州人,早在历城听说韩衍之的身份时,就曾主动聊起过对小明大人的孺慕之情。
“素闻明大人在兰州高就,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缘。在历城书院读书时便听韩兄弟说起过……”
见魏成似乎有些拘谨,明惜月主动斡旋其中,很快草草结束了略显尬尴的会面。
等午饭毕出黄河楼前,她还答应魏公子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回去路上,明惜月见自家兄长面色不悦,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未在书信中提及过书院进学之事,心里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一进门明长弦便把她叫去了书房,还不许少夫人和小萍靠近。
见此,小萍万分无奈,心说小姐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说吧,这方才魏公子提到与你是同窗之谊,究竟是何意?”
一进书房,明惜月便见自家兄长高坐在桌后品着茶训话,竟像极了那年在大内皇上审问她的模样。
她有些害怕,便坦白说自己如今在历城书院就读,还保证绝对没人察觉到她的身份。
闻此,明长弦似乎并未感到安慰,反而更加厉声质问起小妹:“父亲也曾在州学任职,你自幼便知我朝科举甚严、各州学入学条件之苛刻,你这‘韩衍之’的身份如何过得了书院院长那关?”
明长弦语气十分严肃,不似在教训幼妹反倒像在断案。
明惜月一时竟怀疑起自家兄长是否被降职、重作了那金城的父母官。
“你究竟是如何混入历城书院的?伪造学籍还是贿赂了院士?还不从实招来!”说罢还真摔了桌上的镇纸,明惜月听得一愣,怕兄长一时误会真大义灭亲把她送交法办。
于是她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语气诚恳又急忙解释道:“兄长莫要误会,小妹并没做什么违法乱纪之事,至于这进书院读书之事,实是赶巧……”
见糊弄不过,明惜月便仔细解释起去历城书院上学的始末。
其实,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
那时明惜月刚定居历城不久,她终日在城中游走、爬山划船,整个人都变得元气满满,个头似乎也长了一点儿,越发接近她上辈子的身量。
待男装上身,韩衍之便十足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公子,于是更加心无顾虑地出没在茶坊酒肆和私家雅集流连。
历城毕竟是齐州的文化中心,附庸风雅之人多见,历城书院的学生中也不乏饱读诗书之士。
而她明惜月虽不善抚琴做茶,总归会背些诗,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和学子们打成了一片。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时值盛夏,在一次茶肆聚会上,明惜月改诵了这首诗。
她想着同是六月、历城也多荷花,用明湖比西湖,想来也无伤大雅。
“好,韩兄弟说得好;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妙哉!”
称赞的人正是魏成,历城书院的学生,为人笃志好学、却不善作诗,很欣赏这位天上掉下来般颇有才气的小兄弟。
“‘风光不比四时同’,上次历山脚下、衍之还曾说‘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细想来果然有趣……”
说这话的是历城李家的二公子,字仲佑,明惜月总觉得他个头高高、傻乎乎,怪可爱的。
她听后忙说兄台们谬赞了,心里不住地向那诚斋野客道着歉。
复又和少爷公子们闲扯了几句,李二公子问她是否打算长住历城,还感慨她既然有才气通诗书,何不与他们一同去书院上学。
明惜月推说自己出身商贾、无应试之权,读诗念诗不过打发时光,也并无进学应举的志向。
但其实,明惜月内心也曾想过去学校上学之事。
前世她看过不少梁祝题材的影视剧,很佩服祝英台的勇气甚至一度觉得她自己也行。
再加上曾在京中偶遇过对她“作诗”颇有成见的监生们,有些不服气,便也想亲自去正规教育机构溜上一溜。
她幼时也曾在父亲那儿旁敲侧击过,奈何各州府学院进学条件严苛,韩少爷身份又实在禁不起严查,遂放弃了。
听完她的解释,在场的几位学子们都对她表示了遗憾,除了李二公子。
“衍之兄,你看!”李二公子指着楼下刚进门的一位长者,对韩衍之说:“那是我们书院最有资历的宋夫子,何不去问问他能否破例让你入学?”
还没等她拒绝,那地主家的傻儿子就冲了下去,把那不明所以的老先生生拽了上来。
见一脸莫不着头脑的老先生因上楼太急而狼狈地大喘气,明惜月顿时满脸黑线……
须臾间,听几位学生解释完始末,宋老先生看了看明惜月,问道:“哦,这位小公子有意到我院求学,可籍贯在此啊?”
不知为何,明惜月看着眼前的老者捋着胡子作沉思状,莫名思念起了远在京城的父亲。
她无奈摇了摇头,推辞说自己出生汴京,并无路引佐证、也没有学籍。
本以为宋夫子听后便放弃了,结果竟又问起她可曾在家学就读、是否有作品傍身,还道:“圣人云有教无类,纵是寒门、商门子弟,若因门户之见而误了学业,岂不误终生矣?”
言毕,明惜月一时有些感动,但是又想到若老夫子知道她是女儿身,只怕又会换一套说辞了,随即答曰:“晚生实无什么真才实学,是几位公子客气了。”
她向夫子恭敬行了个晚辈礼,又说:“不过常随口念上几句诗,算不得什么大作。”
“哦,善作诗?”夫子听后似来了兴致,又言:“岂不知这‘诗言志,歌永言’,韩小友莫要轻视其为小技才好啊……”
这时好死不死,魏老兄又开始主动提起她的身份,说什么“韩兄弟的姑父乃是太学的明大人,家学渊源、定不会差的”。
明惜月面露尴尬,心里埋怨道“我谢谢您嘞,可真是个成事不足的家伙……”
明惜月只得赶鸭子上架,想着不能误了家父的声名,遂向掌柜要来了纸笔,开始默写上辈子背过并且如今还能记得大差不差的最长的七言诗。
不错,正是那《春江花月夜》是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宋夫子和学生们开始一起读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此时围观群众多了起来。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明惜月表示曾客居扬州,见识过曲江、瓜洲渡的夜景。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看到这儿,明惜月竟也有些思念起扬州城来……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于是就在宋夫子沉思的功夫,在场几位公子也开始就这首“诗中之诗”讨论起来。
魏成说西北常见归雁,遂喜欢“鸿雁长飞光不度”;李公子却喜欢后面的“鱼龙潜跃”,觉得生动有趣。
宋老夫子则捋着胡子沉思良久,说要拿着这诗回去与书院院长商议。
于是,明惜月就这么成了历城书院的旁听生,旁听而已,又不入学籍、不参科举,自然也就灵活得多。
但是学费却不见院长少收……第一眼见到学费账单后,明惜月着实心疼了好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