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火,却远不如回廊里邪祟身上的红衣浓烈,他似乎是迷路了,茫然地在附近绕来绕去。
这一幕被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儿,他走累了,坐在庭中的石凳上。夕阳渐渐冷却,天色昏昏,逐渐的,他有些紧张了起来,时不时望向四周,像一只走失的可怜小兽,不停地绞着自己的手。
西殿总是灰暗的。漂亮的邪祟意外闯进了这里——整个铜花台中最令人厌弃的地方——他是那么鲜艳,那么惹人注意。
……令人想到了某一天夜里,从竹帘缝隙中窥见的那一副场景,以及一双绿松石色的眸子。
暗处的妖想,难道没有人跟着他么?难道他们就放任这只邪祟到处乱走?所有人都知道东殿与西殿不合,雪鸾的人落在自己的手上,是必定不得好下场的。
他或许可以将这只可怜的邪祟拖走,用锋利的爪子将其开膛破肚,挖出最鲜嫩的心肝来吃,娇-艳的唇嚼起来想必又软又甜,那一身雪白的皮则可以剥下来做灯,骨头可以做成灯架、发丝做成拂尘,至于那一双眼睛……便挖出来用法术密封好,吊在床头罢。
或许是目光太过阴冷,邪祟打了个喷嚏,弱不禁风的身躯摇摇晃晃,扶住漆红的木柱才勉强站稳。
黑影慢慢靠近,来到距离他不过两丈的柱子旁边。
危机潜伏于阴影之中,他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随时准备扑倒猎物。
就在这时,那只美丽的邪祟转身了——
他看向了自己的位置。
被发现了。
邪祟退后几步,警惕地说:“谁在那?!”
妖犹豫了,将自己的身躯全部隐藏在暗处,并不做声。
“……是有人吗?”邪祟咬了咬唇:“我好像走丢了……你知道这里是哪么?”
走丢……真是一个让人嫉妒的词。
这说明他是有主的、受别的妖庇佑的,如果要得到这只美丽的小金丝雀,只能通过强抢,或者欺骗。
由于自己一直不出声,邪祟好像开始怀疑起方才是不是听错了动静,他似乎没什么法力,任凭四周的环境变得越来越黑也没有点火照明,茫然地睁大了眼,转身朝着另一边走去。
妖踢了一下脚边的花盆。
动静传入小美人耳中,他的脚步果然顿住了。
“……到底有没有人?你是害怕吗?”他嘟哝:“我才应该害怕罢?人生地不熟的……”
一个低沉干哑的声音如青烟从暗处飘出:“有人。”
小美人挑眉:“你为什么装死不出来?”
多么理直气壮。
“……面貌丑陋,不敢出来。”他道:“怕吓到人。”
“有多丑?”
“比你丑万倍还有余。”
小美人笑了:“比我丑万倍的也不差,我本来就非常非常好看了。”
多么张扬明媚。
暗处的妖不说话了,目光灼热地盯着他。
好想吃掉。
知道有人之后,邪祟放松了很多,一屁-股坐回石凳托着腮:“你是这边的侍从么?”
妖犹豫了一下:“……是。”
“那能送我回去吗?好黑啊,我不敢乱走。”
“……不能。”
“为什么?”
“你知道这是哪么?这里是西殿。”他道:“你是东殿的,我不想去那边。”
“送我也不可以吗?”十七眨眼。
“我为何要送你?”
语气很不情愿。
小美人一噎,半晌:“你认识我罢?”
“……认识。”
邪祟的眼珠子一转:“这就是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所以才拒绝。”
“…………”
“如果你舍不得我,那明天我会再来这里一次。”他道:“你能看见我脖子上的东西么?这可是二殿下的法器,只有他能解开,如果我不回去,他也迟早能找到我……只是,来西殿的话会不太好看罢?”
暗处的妖果然犹豫:“……我只能送你出西殿。”
“出了西殿就够了。”美人弯了眼:“……我可听说西殿的大殿下凶神恶煞,有些害怕呢。”
有人目光冷了下来。
小美人浑然不知,还天真地说:“你既然答应了,能不能出来?我可以把我手上的镯子送你。”
“不必。”妖慢吞吞道:“我不会露面,你只要跟着我的脚步声走就行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言行有些古怪,小美人低声嘟哝了两句:“好罢。”
毕竟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晦暗的环境里,只能看见远处回廊上还点着几盏灰蒙蒙的灯,黑影走在前面,让身后的人拿上一盏灯后继续走。
他能感觉到小美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也能听见小美人的脚步——这只邪祟似乎受伤了,走路有轻微的一瘸一拐。
然而这里谁能伤他?谁最有资格伤他?
当然只有东殿那位。
——他就这么带着那只白狐狸的气味出来了。
铜花台中几乎全是妖族人,他们嗅觉灵敏,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与白狐狸之间发生了什么,偏偏这人还和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将那些暧-昧的、大胆的旖旎的东西全都带了出来。
……无声地勾-引每一个人。
黑影心生恶念,想要将他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杀害肢解,一半吃掉,一半丢到东殿去。
月光穿过般若花,斑斑点点撒在地上,又似另一种花与枝,身后的人亦步亦趋,像一只胆小的猫,柔弱可口。
小美人通过说话缓解着紧张:“好黑啊……”
谁叫你乱走的。黑影想。
“这边的月色真好……若不是有你,只怕我还要在那里坐着。”
话还是不要说得那么快……哈,难道自己就是什么好妖么。
“……你叫什么名字?”十七提着衣摆往前跑了几步:“走慢点罢……我跟不上。”
“……”
“求你,求求你了。”
“…………”
步子果然慢了点下来,小美人笑了:“你真好。”
黑影的脸色却更黑了。
他带着小美人往西殿的花园走,准备在那里的花丛中杀了他,享受自己的夜宵。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啊!”
小美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往前踉跄几步,竟然抱住了他的手臂。
“!”黑影也是一惊,下意识想要摆脱他的动作,然而十七抓得极紧,柔软的脸颊肉擦着他的肩,一个劲的跺脚,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他了一样。
那一瞬间黑影的背僵直无比,好在术法能避免身边人看清自己的脸,他刚想质问十七,就听见十七开口:“啊……吓死我了,怎么搞的呀,路上有石头……”
黑影猛地甩开他的手臂。
慌乱如火焰蔓延,烧得妖手足无措,脚步也快了些,好像碰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连自己原本打算干什么都忘记了。
十七悄悄勾起唇角。
就这么七拐八拐,居然很快出了西殿的地盘,到最后黑影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可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小美人看向站在角落里盯着自己的黑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意犹未尽地弯着眼:“谢谢你,我明天傍晚再来找你玩怎么样?就在之前的亭子里碰面罢?”
黑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邪祟鲜红的衣摆被凄寒的宫灯照得发青发粉,他一点不介意自己说不说话、如何对他,脚步如山精野鬼,俏皮极了。
……倒像是真的期待下一次的见面一样。
黑影在心中冷笑。
-
回去之后。
雪鸾已经知道今日妖皇找十七过去的事情了。
他将人亲昵地搂在怀中,询问妖皇有没有做什么。
十七摸着手腕上的玉镯,选择将事情都隐瞒了下来:“没什么,就是喝了几杯茶,谈谈天。”
雪鸾有些怀疑。
“真的没什么。干嘛非得把人想的这么坏?”
“好罢。”
雪鸾也只好放下这件事。
他变回大狐狸将十七圈在床上,蓬松的尾巴扫来扫去,又强迫十七用上狐狸毛做的新枕头,把他按在上面拱,搞得脑袋晕乎乎,身上一股子狐狸味。
十七受不了,抱住他的大脑袋催促睡觉,心中有些不耐烦雪鸾的粘人。
雪鸾用湿-漉-漉的鼻尖拱他,本想睡,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今日是一个人回来的?”
十七一怔,随即面不改色摸了摸狐狸脑袋:“怎么了?”
“你去哪了?”雪鸾问。
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二者的呼吸声,在这微妙的静默中,十七心中咯噔一下。
“……没去哪呀。”美人垂目轻轻说:“四周随便逛了逛,铜花台真大,走了半天都没尽头。”
雪鸾紧接着又说:“你带回来的那盏宫灯不像是这边的。”
“是吗?我随手捡的。”
多疑的狐狸看着他。
十七头皮发麻,亲了亲他的鼻尖,低声:“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你是在怀疑我吗?”
雪鸾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可是他们都知道我是你的呀,你这么厉害,他们也不敢碰我罢?”
雪鸾一哂:“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那是你。”
因为是你,所以我知道你的魅力与本事。
“可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这里谁对我最好?”
“当然是我。”
“那就是了。”
十七仍然面不改色,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已见过最好看的狐狸,为何还要从那一堆挫冬瓜里选点不好的?人域有句诗你读过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是写给配偶的……”
他的脸贴着狐狸的毛脸,蹭了蹭。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敏锐捕捉到了“配偶”两个字,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有些羞涩地请教:“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见过最好的便看不上次的了。”
“后面又写的什么?”狐狸问。
其实十七也不爱读那些书,他只记得这两句——后面已经记不清了。
两个半文盲靠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十七瞎编了一句:“嗯……白毛狐狸爪子长,又白又胖又漂亮。”
雪鸾:“……是这么写的吗?”
十七:“是。”
雪鸾:“……”
就在他以为雪鸾不认可这个答案,打算辩解的时候,这只狐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了脑袋:“……也是写给配偶的么?”
又开始了。
又开始害羞了。
好好好。
十七眯着眼,忽而笑了:“当然。”歪着脑袋和他咬耳朵:“……夫君。”
气流拂过耳廓,触发了敏锐的听觉。
雪鸾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一跳将十七吓到,下意识就往后退了点,生怕这大狐狸踩到自己。
听人传话终究比不过近在耳边,雪鸾在床上控制不住追着尾巴转了两圈,又回过头俯视他:“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十七见状松了口气,单手撑起脑袋,上挑的眉眼如桃花柔润:“夫君。”
雪鸾脑袋一抽,又将他扑倒在身下,兴奋地鸣叫着。
直到十七感觉头晕目眩。
“……真好听。”雪鸾的眼睛亮晶晶的:“以后你就叫我夫君,就用刚刚的叫法。”
他用吻疯狂地拱着身下的人,满脑子都是那一句“夫君”,其他无论什么都抛之脑后,好像一个孩童得到了一件玩具,幼稚又好笑。还逼着十七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直到不耐烦后推他的脸——这时才躺下。
躺下后也不老实。
九枝连盏灯上的火苗随着微风摇晃,火光婆娑,照亮了眉眼。窗外是妖域最常见的般若花,幽幽清香飘进心房。
几片花瓣随着风落下,飘零入水,明日会有惜花的女妖将其捞起晒干,或做香包,或做花茶,无论如何,总归都是留住这份美好的一种方式。
十七身上伏着狐狸,脑袋枕着狐毛枕头,听他痴痴呆呆地说话,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