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拿了旁边的毯子,看着裴慎提起佩剑披衣而出。
却闻一阵风起声,血腥味弥漫开来,飘进了室内。
十七的鼻尖动了动。
——杀人了。
铁锈的气息艰涩,裴慎再度推门而入,外袍与佩剑皆扔在外面,他挑了挑眉:“怕死人吗?”
十七腰肢一软靠在一边,懒洋洋道:“不怕。”
他便颔首:“那就明天再抬走。”
十七见得他脸上沾了血迹,有些更兴奋了,舌尖舔过那一片肌肤:“死了几个?”
“八个,吉利数。”裴慎捏着他的后颈肉,轻轻道:“打扰我们,便该死。”
十七吃吃笑了:“都该死,杀得好。”
他喜欢那些血腥的、带着锐气的东西,譬如杀人的刀剑、折断的颈首、艳丽的内脏,更喜欢别人为他杀人,杀的是谁一概不管,只要有人倒下,他便高兴。
有的人生来活在争端之中,也享受这一切。
“你知道死的是谁么?”裴慎捏过他的脸,饶有兴趣道:“……是燕家的。”
十七用赤-裸的臂膀环住他的腰,用脑袋蹭着:“呀……我被找到了?”
“我会护你。”男人亲吻着他的发。
“我不要你护我,他们来抢就杀罢。”娇-艳的美人抬起鲜花一样的头颅,露出一个鬼魅似的笑:“杀光了,谁赢了谁就能得到我。”
“当然……肯定是你会赢,对罢?”纤细的手指在他胸膛之上画了个圈,“我相信你。”
裴慎眼眸微暗。
“好。”
那便如你所愿。
甜言蜜语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尝者甘之如饴,温柔乡更是英雄冢,温香软玉在怀,再厉害的人物也不免沉-沦。
事到如今十七不在乎谁来找他了,反正已经准备离开,裴慎还会替他拦一会儿。这些缠着他的可能会追上来的人最好通通打起来,越乱越好——这样,就没有人能再来找他的麻烦,他也可以一脚将他们踹干净。
或许猫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有些傲慢与自大……可长着这样一张脸,不自大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罢?
既然美貌是优势与财富,富有者尽情挥霍,理所应当。
“夜还长,”他轻轻说:“这几天多陪陪我?”
睡一觉少一觉啦,裴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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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之后的第一场暴雨不约而至,房檐滴落雨水如珠,稀里哗啦流入水渠之中,其内水流急湍,卷着碎叶落花纷纷往外滚去。天道无情,其下意志也无情,十七俯身跪坐在水渠旁边,伸出手从中捞出几朵还算完整的花,放在一边。
猫睡在温暖的被窝里,见他进来,喵了两声。
十七用帕子包了花,恰巧这时,裴慎收伞也走了进来,见到他趴在桌子旁边,问:“在做什么?”
“没什么。”十七撑着脑袋:“我只是觉得,这些花被水冲走有点可惜。”
雨水打湿足尖,令其染上鲜花汁一样的颜色,那一点皮肉微微泛着冷意。他蜷缩着脚指头,不堪受凉。
大雨打散了血腥味,这几日外面不知死了多少人。雨水使轻薄的衣裳变得有些沉重,眉眼更如被水洇开的朦胧的画,艳丽的皮囊似水中花绽放,珍珠挂颈、金饰缠身,美人是雍容的雀鸟。
——某种意义上这张脸被人畏惧也是合理的事。
自十七诞生的那天起,他的哥哥们就已经先人一步为他而死,他的足尖生来踩着血肉与白骨,后来又有不知多少妖魔因为争夺他而打得头破血流……早就习惯这些抢来抢去的事了。
反正都是他们自愿的,那些爱啊恨啊的,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可没说过喜欢谁要和谁一辈子在一起。
男人躬身在他耳边说:“回头叫他们给你送些漂亮的花来。”
“好呀。”十七笑眯眯:“你对我真好——最近怎么样?”
“一切都在掌握中。”裴慎扬眉,扯下手上的皮质手套,慢声:“……来一个杀一个。”
十七笑靥如花:“那便真真是最好的。”
他摆弄了一会儿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到了终南道,我想要一个大花园,一个养鱼的水池,还要很多新首饰衣裳……”
裴慎听他絮絮叨叨:“都可以。”
这样清晰的对未来的畅想给了男人一些安全感,就好像十七是真的在考虑和他以后的生活一样,但其实,这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罢了。
十七根本没想过去终南道。
他们仍然像寻常情-人一样说着话,但十七已经有了打算,他要像从燕涣那里逃离一样,不过在这之前,还需要让裴慎放松警惕。
等我走了,你就再也欺负不了我了。他想。
他可不是什么金丝雀,一座黄金屋便可以随便留住,也不会甘于在华丽的笼子里唱歌争宠,十七要的,从来都是自由与广袤,至于那些别人自愿捧上来献给他的珍宝,自然是自己想要就要,不需要了就扔……从来都是这样。
他伸手去接受别人的讨好时,这已经算别人的荣幸,怎么能再那么贪心,一味地索取“唯一”——自己只能勉为其难主动离开。
几番雨下,连绵不绝,王都变得逐渐潮湿闷热起来。自从裴慎将那份书信烧掉之后,他与燕家之间就撇去了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可能,二者这次势必要斗到底,但无人知晓,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菟丝子一般的小美人。
若只是单纯的貌美,即使是万里挑一的容貌,百万人中也能找到一百个。任他国色天香、千娇百媚,决计难以引得这样两个素有铁血声名在外的男人争夺。
那必定是另一种世间罕见的绝色与诱-惑,比秾丽的皮囊还要深邃的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暖香,如房梁上晃晃悠悠的青烟,子夜时缠绵枕侧的艳鬼,尝过一次便无人能忘。
或许这其中又不只是情-欲,也有着雄性生物之间本能的竞争与抢夺。
而对于争端,十七从来只当做没看见——毕竟,也不是自己逼他们打起来的呀。
燕涣下手很狠,再加之天子暗中插手,表面上看裴慎其实是不占优势的,但这人似乎还有别的打算,并不急于这一时的胜负,司傀监与早朝尽数不再管,整天待在府邸之中。
别说是外面的人,就算是十七也有些看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若他不和燕涣斗,那自己怎么找机会逃跑?
就是要天下大乱,才能没人拦得住他。
可是当十七问起时,裴慎只说:“你只管享福就是了。”
从终南道定做的缂丝绢扇被送到面前,其上红山茶如火绽放,十七拨弄着紫檀扇柄下吊着的流苏与玉珠,扇动时,浅浅幽香浮动,这是一件很符合十七喜好的礼物,绝佳的工艺与材质使其注定价格不菲,不过他却觉得有些腻。
——经常吃一道菜,会腻也很正常罢?
猫趴在他的怀里用舌头梳理毛发,十七懒洋洋地扇着风,不仅是他等不及,猫也有些等不及了。
动作快些总是要对十七好些的,无论是燕涣还是裴慎,都不应该挡住他的道路,更何况猫也有些受不了老是路过看见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了。
感觉要长针眼啊,而且嫉妒嫉妒嫉妒。
对十七来说,事情好像并不完全如他所愿发展。
不过,总归是还在动的。
他不知裴慎打算什么时候行动,于是一切还是照常,谁知就在一次深夜里,侍女突然将他拉起,拿来衣裳给他穿好。
十七迷迷瞪瞪揉了揉眼睛,懵懂地听从着侍女的话,猫踩着被褥,眼睛很是明亮地扫来扫去,外面安静极了,并未见风吹草动。
好像今夜也和前几夜没什么区别。
可是忽然的,三者都听到了遥遥的马声,哒哒哒的踩在心坎之上,如不规则的鼓声,又似无声无息就降落的暴雨。
暗处,无数暗卫无声潜伏,蹲守于高墙之上、树冠之间,目光刀子似的扫过周围,尤其是内院中那一间带灯的屋子。
很快,男人下了马,直奔内院而来。
侍女一口气将灯火吹灭,拉着十七往外走。
“大人!”
侍女急匆匆从屋内牵出一个抱着猫的少年来,他披着斗篷,青色的衣摆隐匿于斗篷之下,脸也被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来,睫毛扑扇扑扇的。
裴慎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人那一-夜——他好像也是这样带着个斗篷,人小小的一只,眼睛灵活的看来看去,像只野猫似的。
他哼笑一声。
十七不知他到底在笑什么,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裴慎却直接拉过他,将人带上马车,自己则骑马走在旁边。
美人掀开帘子问:“现在不是宵禁么?”
“嗯。”裴慎懒洋洋道:“管他去,走罢。”
马车行驶,暗卫们都跟上,马蹄声渐行渐远,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安静到连心跳声都清晰无比,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注意力。
侍女陪着十七坐在马车中,她果然是裴慎的心腹,平日温柔端方的女人像是变了个样,眼神十分锋利。
十七觉得,这个离开王都,好像不是正经的离开。
怪偷偷摸-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