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员外震惊万分,十几年前,李家生意并未如如今这样扩展到襄阳一带,只是随州的小门小户,他义兄常奎才是染织行家,在随州、鄂州、襄州、金州、京兆等地均有生意,李员外在外游历时,听闻了许多常奎的传说,慕名而去,与常奎一见如故,与之结义,拜入府中跟着常奎做事。
后来妻子怀孕,老父病故,李员外才依依惜别义兄常奎,返回随州老家,接手家族染坊生意,专心经营。
借着从常奎那里学来的技术和生意手段,李家的染坊生意日渐做大,慢慢成为了随州响当当的染坊商户。
那时候李员外一度忐忑,深怕义兄怪罪自己抢占了常家在随州的生意,已经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谁知一夜之间,随州城里所有属于常家的作坊全部易主,常家人也很快销声匿迹,等他收到消息赶过去,常家早已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他多方打听,才在码头的渔民那里探听到,那一日常家人陆陆续续上了江边的客船,举家离开了襄阳城。
难道当年另有内情?
李员外当年就觉得事情古怪蹊跷,他的义兄常奎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广结朋友,人中豪杰,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便销声匿迹?
只是他当时势单力薄,忙于家里生意,顾及不到,无法深入探查。
只夜深人静时,想起两人抵足夜谈、对影酌酒的往事,黯然神伤,没有人知道,这事已经成了李员外的一桩心病。
常静深道:“李叔叔,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一日,常静深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有一道声音驱使着他往前走,不断地往前走,身边都是熟悉的人,有家人,有仆从,如义庄死尸一样麻木的脸,依次排着队,从他身边经过,耳边江水汨汨,鼻端全是咸涩的江风味道。
他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等到他清醒时,人已经落入冰冷的江水中,尚且不足六岁的侄子紧紧抱着他的腰,一边害怕地大哭:“伯父,伯父,鸣儿害怕呜呜呜……”
常静深呛了很大一口水,险些撅了过去,咳嗽半天才把口鼻里的水吐出去,喉咙里全是血腥味道,环顾四周。
苍茫暮色笼罩下,江面漂浮着一具具惨白的躯体,载沉载浮,像常静深幼时在江边见过的在水底死去多时的死猪,静静地悬浮着,诡异而惊悚。
江水中央,一截桅杆突兀耸立着,常静深心脏重重一突,一手扒着侄子,一手拼命往水底游去。
一艘雕着“常”字的客船静静地卧在水底,底部已经凿穿,灌满了腥冷的江水。
客船周围悬浮着的尸体更多,往日熟悉的一张张面孔被江水泡得发灰发白,眼睛死鱼眼一样散开瞪大到了极致,充满了痛苦与不甘。
“我找遍了船舱,没有找到一个活人……”常静深抱住他的脑袋,忍受着脑子里蚂蚁啃噬一样的痛楚,咬牙道:“后来,我游到了江边,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等醒来时,我家鸣儿也不见了……”
李员外听着他的讲述,心痛难抑,忍不住落下泪来:“义兄,义兄……”
两人痛哭流涕了一阵,常静深率先停止了悲伤,抹干脸上的眼泪。
事情发生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常静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像疯子一样在街上四处游荡,饿了就闯进路边的歇脚小店、客栈或者小吃摊抢吃的,被人拳打脚踢地赶出来,偶尔清醒时便满世界寻人问有没有见过他家侄子。
他很久一段时间沉溺在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里,无法宣泄,他根本不知道常家满门覆灭的幕后黑手是谁,直到有一天,已经沦为乞丐的他在街上见到了那一只大黄色的土狗。
那只大狗分明是土狗的模样,但体格要比寻常土狗健壮的多,气息也要比普通土狗要凶悍的多,步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转眼间就消失在人群当中。
在常家出事之前,彼时还是公子哥的常静深曾经听父亲常奎提过一嘴,说是近日有个道人讹诈他们家,扬言要是不把家里的纺织生意交出,便让他们全家消失在襄阳城里。
那时常奎并不把道人的恐吓当作一回事,只把这件事当笑话一笑置之,旁边的母亲倒是有些害怕,说道人身边有只大黄狗,让他们兄弟出入时小心一些,莫叫那大狗伤到。
常静深浑浑噩噩的眸子逐渐清醒,所有过往不起眼的线索在他脑子里重新被串起,他开始变得彬彬有礼,到处询问,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土狗所在之处。
谁叫那只土狗,行事喜欢高调呢!肆无忌惮的行走于街头小巷,丝毫不把那些想把它抓走,做成肉狗的人放在眼里,一来二去,常静深很快就确定,这只狗就是那天那个道人身边的那只凶狗!
此后他便混在乞丐当中,辗转于几个县城,跟随着大狗的身影奔走,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叫他找到了道人与大狗的大本营,多番周折,处处探听,终于叫他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也让他找到了当年害死他全家的幕后之人。
“那道人听命的,不是别人,正是襄阳王府的管事张仁。”常静深恨恨地道,“莫看表面上他只是王府的一介管事,实质此人家中良田千亩,妻妾成群,若是没有下面的孝敬,如何能支撑这奢靡生活的荣华富贵?”
常家纺织生意易主以后,接手的经营不善,日益没落,收益一日不如一日,与之相反,李家染坊日益繁荣,陆续占有了原本常家的市场份额,这次李家千金出事,李员外大张旗鼓找寻女儿的救命恩人,竟叫张仁盯上了李家。
常静深见那狗进了李家后院,就知道要遭。
“侄儿所言句句属实,李叔叔,张仁此人,贪婪残暴,不得不防,你得早作打算。”
李员外久久不语,他并非不相信常静深所言,只是真相太过于匪夷所思,让他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此时此刻他甚至希望是那道士骗财,而不是替背后的襄阳王府敛财。
张仁只是个管事,可背后,却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皇上最宠爱的弟弟襄阳王。
没错,襄阳王光风霁月,有谦谦君子之美名,可王府里的老王妃,却素来不好相与,张仁是她的得力心腹,宠爱有加,他们李家,与襄阳王府无亲无故,这种事情,即使捅到襄阳王面前,老王妃偏帮哪个,简直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李员外先前的喜悦荡然无存。他们李家,充其量就是在染织方面赚了些钱财而已,没有了李家,还有张家、钱家、王家、孙家顶替,正如当年的常家没了,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扔进大河,泛起微微涟漪,不见波澜。
区区一介商人,与名声在外的皇亲国戚对抗,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一想到要把呕心沥血的生意拱手让人,李员外眼前一黑——
“李叔叔!”
“快叫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