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歌凤像只小鸡崽儿似的被邱兆真拎进了司令营,他也不怵,无非就是遭一顿斥。
那有什么?挨完了骂就能光明正大讨他的小戏子做老婆,多值当!
应歌凤成竹在胸,笃定大哥对他宽容疼爱,但邱兆真这回是真气大了。
明州日报上赫然一条《共盟启事》,如今应歌凤跟周天钰的恋爱情事传得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应歌凤却翘着脚躺在大床上,他看报纸,还觉得十分满意。
“我叫王希文写的,他笔墨不错,哥你看看——”应歌凤把报纸递到他大哥面前。
邱兆真一瞥,上头大概是这样写:
应君歌凤周君天钰敬告亲友
《诗》云:"凤皇于飞,翙翙其羽。"《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今我二人志趣相投,情谊深笃,虽无世俗婚约之仪,实有终身相守之志。
邱兆真将报纸揉成一团,砸在应歌凤脑门:“胡闹!”
“不看就不看,你都给我弄坏了。”应歌凤脖子一梗,跟他大哥较劲,把报纸捡起来,摊开叠好,揣进了西装口袋里。
邱兆真几乎要掏出枪来逼迫他,但转念一想,又心软起来。
额娘临终时交代过,要好好照顾应歌凤,可他还没出北平城就把这个还不满十岁的小弟弄丢了。小弟在外头流浪,饥寒交迫,甚至被卖进堂子受人侮辱。
邱兆真叹了口气,他拉起歪在榻上的应歌凤,决定好好规劝他一番,以理服人。
“燕翾,你既喜欢他要养他在身边,我也不管你。”
应歌凤闻言眼皮一掀,露出笑来,以为他大哥接下来要讲什么好话,谁知邱兆真又说:“玩儿就算了,你别被小戏子迷了心窍,还发什么启事,弄得人尽皆知。这多不像样,简直让人笑话!”
应歌凤噌一下蹿起来,气哼哼看着他大哥,高声反驳道:“什么叫玩儿,谁玩儿了,我从没跟他玩儿过。”
也不知怎的,应歌凤说时眼圈儿有点红:“我不是被他迷了心窍,我是爱他。”
邱兆真被他这么一吼,脸色愈发难看:“爱什么爱,这样无耻的话你都说得出来,荒唐。”
“我就爱他,怎么还无耻了?”应歌凤见邱兆真逼上来,便捏紧拳头在他胸口搡了一拳,“我就爱他,我爱他。”
“小兔崽子,为个戏子你还打起你大哥来了?”邱兆真攥住应歌凤的手腕,将他制服在小塌上。
应歌凤仰着脑袋看他大哥:“你又不疼,打两下怎么了?小时候我也打你,你还高兴呢,说我打得好!”
“你——”邱兆真指着他,气得手发抖,命令道,“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反省,直到想通为止。”
“不行。”应歌凤急了,抬脚就往外跑,结果被他大哥一把逮住,扔回软榻上去了。
门砰一声关紧,落锁。
应歌凤跑上去,通通捶门,可没人来开,依然严严实实。
他踮着脚,通过方正的小气口往外瞧,看见一队背枪的士兵,以及他大哥走远的背影。
早知道不来了,应歌凤心想。周天钰还在家等他吃饭,然后一起上光明大剧院看《飞渡江花》。
这是小戏子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明儿就下档,看不着了。
可眼下他连个消息都没法给周天钰,外头全是大哥的卫兵,他带来的小厮早给撵出去了。
应歌凤又气又急,熬了一夜没睡,眼睛都红得发肿。
第二天清早卫兵来送饭,他一脚踹翻,洒了满地。到中午,依然是不吃。等晚上那一顿端进来,连碗都让他砸得稀烂。
“让我出去。”应歌凤揪住卫兵的衣领。
卫兵脸皮硬邦邦,铁皮铜面似的毫无表情,不声不响又退出去了。
应歌凤反抗不成,连火都没地儿撒,干脆横在了床上。
他摸到自己口袋里那张让大哥揉皱了的报纸,又想起周天钰来了。
小戏子不知道吃了什么,有没有去上戏,今儿演的是哪出呢?斩月还是太真,还是锁麟囊?大概是刺虎罢,小东西这阵子很迷梅先生,梅先生的刺虎是他的心头爱。下个礼拜梅先生在上海天蟾唱这一出,他还答应周天钰带他去看。
应歌凤很想小戏子,想得心口紧跳,渐渐发起麻来了。
昏昏地又躺了一夜,第二天醒时应歌凤只觉头昏眼花。
大概还是没吃东西的缘故,他饿得胃痛,从柜子里找出一桶饼干,吭哧吭哧嚼起来。
他此时正在进行绝食,绝不能前功尽弃。于是吃完了就抹干净嘴,把饼干桶藏得严实,又演起戏来。
当日下午,邱兆真终于出现。他听说应歌凤两天不吃东西,简直急坏了。
“你这是干什么?”
应歌凤说话时气若游丝:“你就让我饿死吧,饿死了就没人给你丢脸了。”
“放屁!”邱兆真抱着应歌凤,给他喂羹汤。
应歌凤抿着嘴,眼圈一红,突然哭起来:“你以前都不会凶我一下,现在倒好,要么打我,要么骂我。”
邱兆真有苦难言,心说我什么时候真打你了,骂你也是为你好。
可他只是沉默,不舍得再多说一句重话。
而应歌凤这边一旦开始哭就没完没了,他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本来过得好好的,准备给自己讨个老婆,周老板长得多漂亮,又疼我,唱戏还好听,这种媳妇儿我上哪儿找去。好不容易把人追到手了,你倒好,你就不同意——”
应歌凤眼泪直流,连鼻涕也淌下来。他一边认真哭,一边又觉得这样不大体面,于是攥着邱兆真的袖子抹了把脸。
邱兆真没说话,因为他听见应歌凤喃喃地叫了一声额娘。
小弟总是这样,伤心了就要喊额娘,他是想额娘了。
额娘是冬天过世的,她怀了他的孩子,小小一个肉囊,裹在一层薄的胎衣里,从身体里掉出来的时候已经死掉一半。
额娘把他抱在怀中,说自己命不好,只能有燕翾这么一个孩子。
——她从不把他当做自己的小孩,尽管他从她的身体剥出来,他含有她的骨血。
邱兆真把应歌凤搂住了,他掰他的脸,仔细地凝视他。
跟额娘真像,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旧的胎,他跟额娘的胎。
邱兆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给应歌凤擦眼泪,又喂他吃东西。应歌凤不肯吃,他就坐到一边去抽烟。
抽完了,他让应歌凤穿上鞋子,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应歌凤心里一喜,却还是问:“滚出去干嘛,我正关禁闭呢!”
“他在外头等你,这么大的太阳,你若是想晒死他,你就在这儿躺着,别动。”
邱兆真话音还没落,应歌凤就跳下床,跑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