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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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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歌凤自然有杀人的胆量,因着他背后那两座大靠山——手握重兵的麻都督,权势滔天的辜二爷。

扳机愤然一扣,逼出半朵暗蓝的火焰,却是没响,卡壳了。

细眯眼的男人醉梦大醒,气得骂娘希匹。他抬手挥拳,直往应歌凤脸面上砸。

这倒好,把貌美如花的小云雀揍了个鼻青眼肿。

应歌凤虽是高个子,可身薄体弱,打必然是打不过,但他也不许自己吃亏。

应歌凤一跺脚,大喊外边的卫兵。

卫兵被一群穿着短打的青头拦住了,他们是细眯眼的人,个个有枪,人人凶神恶煞,比这些丘八们还要霸道蛮横。

辜皓棠正在里间跟傅三吃烟商量事,他两人听闻厅堂里一阵喧闹便搁下烟枪出去。

辜皓棠老远就看见应歌凤嘴角的鲜血,他忙冲上前将应歌凤护住,捧着他的脸左察右看,问痛不痛。

傅三站在一边叹气摇头,心里暗骂辜皓棠不争气,被个小婊子弄得五迷三道。可现在没办法,他只好替这位不管事的主人翁出面调停。

这位傅三爷傅景沂,出身商贾大家,圆滑世故,一张嘴能说会辩,几句赔礼的奉承话就将细眯眼劝开去了。

然而,细眯眼临出门朝应歌凤一瞧,冷笑了声:“臭婊子,咱们的事没完。”

应歌凤慢条斯理地掏出手绢,一抹鼻下污血,放话同他叫板:“小爷我等着。”

细眯眼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其余宾客也都识趣地告辞离开。

辜皓棠拉着应歌凤准备去德国医院瞧瞧伤势,应歌凤心烦意乱,挥手推开他,说要回家。辜皓棠拿应歌凤没办法,只好亲自出去叫人备车。

闹了这么一场,应歌凤觉得很没面子,想英雄救美,最后却挨了打。他疼得眼里蕴泪,硬是忍住了,回头看着周天钰:“周老板,跟我回家吗?”

周天钰从贵妃榻上下来,他的衣裙都被撕烂,小腿露着,鞋也掉了一只。他走到应歌凤面前,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应歌凤的两根指头。

周天钰是怕挨应歌凤的骂,他到底给他惹了祸。

应歌凤却只冲他笑笑,叫下人拿了件大衣给周天钰披上。

“走吧。”应歌凤给拢了拢衣领。

这会儿已是十一月,外边又起霜,实在是很冷。

上头都穿暖了,但没注意到底下的脚光着。应歌凤搂住周天钰的肩膀往外走,正碰上迎面而来的辜皓棠。

辜皓棠不放心,亲自送应歌凤出去。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门口,他又嘱咐:“要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我保准一刻钟之内就到。”

应歌凤哼哼两声,只是敷衍,他的注意力全在周天钰身上。

小戏子比他矮一截,于是他要低头才能看清楚他。

瘦小脸儿,大眼睛潮湿清亮,就那么执著地盯着他看。是在细致地检查他的伤势,然后于心有愧地轻声问:“疼不疼啊?”

“有点儿疼。”应歌凤笑得两颗酒窝儿深深的。

周天钰突然很想亲他一下,在青紫的眼角,在流血的唇边。

不过,现在不大方便,旁边有人——辜二公子正以一种警惕的眼神凝视他。

直到走进花园,廊檐下卧着的狗呜汪狂吠,惊扰了所有人。

辜皓棠朝暗里喊一声三眼,那细条似的青年就鬼似的冒出来了。

应歌凤突然想起周天钰的话——小戏子可怜这只狗。

于是,他开口问辜皓棠讨:“二爷,你把他送我吧!”

应歌凤很少这样殷勤而讨好地唤他二爷,辜皓棠受宠若惊,他眼角挑着,微微地笑:“好,我去给你牵来。”

园子里没有点灯,很暗,暗得静。金桂开得正好,幽香浮动。这时候,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周天钰忍不住蹭进应歌凤怀里,跟他说脚冷。应歌凤低头一看,小戏子没穿鞋,一只白嫩的脚已经冻得发红。他有些心疼,皱着眉:“你怎么才说?”

应歌凤搂住周天钰的腰,将他打横抱起。周天钰一只胳膊攀着应歌凤的脖子,脑袋靠在应歌凤肩头,也不说话,就光是瞧他。

看了一眼又一眼,不愿意间断的。

“回家我给你上点药。”周天钰伸出手轻轻碰一碰应歌凤的伤口,应歌凤疼得抽气,却不躲。

“说什么呢?”他故意装着没听清,低下头,抹了茉莉花发油的鬓角贴在周天钰脸颊上,凉丝丝的。

周天钰不回答,紧张地攥着应歌凤的领带,他冲动地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应歌凤觉得一阵酥麻麻,他没有动,只低声道:“小钰儿,你再赏我一个。”

辜皓棠牵着三眼走近了,周天钰简直要把发热的脸埋进应歌凤怀里。他听见锁链响动的声音,接着是辜皓棠的叮嘱:“凤哥儿,这狗是认主人的,只认一个。”

应歌凤全不在乎这言外深意,狗认主人理所应当,唯命是从,这才是本分的好狗。

应歌凤把锁链甩开,扔在地上。他觑着这条叫做三眼的狗,狗弓背耷脑,乖觉,顺从。

细而长的脖子上骨头一截一截凸出,显得硬并且粗粝。他的毛发很短,但是潮湿,上头沾着晶莹的水露,十分洁净。

周天钰躲在应歌凤怀里偷偷看他,他想他的脑袋像是一茬被收割的麦子。刚刚丧失生命的新鲜,扎手,还有股发酵的死气沉沉的味道。

“跟紧了。”应歌凤用锃亮的皮鞋尖轻轻踹他膝盖。

三眼不出声,将锁链捡起,握在手里,而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应歌凤往外走。

出园子前,他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笼子里的老狗。那目光显得恍惚,错觉顿生。他在心里道了声别:妈,我走了,从今往后你保重。

老狗死在第二天日中,阳光正好的时刻。

那是民国十六年的一天,当时,狗还是狗,人也是狗。权,钱,兵,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像狗一样生出堕落的畸形的胚胎。

三眼紧步跟住他的新主人,那个长得白净,生嫩,像一条崭新的鱼等待着被人刮鳞的戏子。他斗胆抬头,看见小戏子朝他友好而温柔地笑了一笑。他觉得他漂亮极了,但也仅此而已。

等应歌凤抱着小戏子坐进车里,他就看不到他了,只是跟在车后头跑。

呼哧呼哧,那声音像是真正的猎狗,雪狼,猛虎,反正不像是人。

辜二爷站在公馆门口,傅景沂叫他,他愣是没听见,只是盯着远去的车发呆。

他察觉出不对劲,应歌凤从来只看重钱,他看人的眼色是硬邦邦的,生冷,就像一把枪。他说话是甜的,语气是摇摆的。谁有钱,有权,有势,他就装着爱谁,但这回,他的眼神乱了。

辜二爷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乱了,他是真的爱这个小倌儿。他追了他那么久,却只得到过几顿打,几句骂。应歌凤要不爱他,他认了,可他也不容许应歌凤去爱别人。

辜皓棠回头,同傅景沂说:“反正要动手,这个小戏子也一块儿料理了吧,省得我心烦。”

傅三爷很有深谋远虑地一摇头,否决道:“凤哥儿是个不定性的人,如今他正把小戏子捧在心口里爱,你要动手,岂不是让他恨你。再等等,等他过了兴,任你怎么办,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辜皓棠一想,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没有说话。

“凤哥儿那样的人,小戏子且绑不住他。”傅三爷说着,不禁想起第一次在席面上见到这位十三姨太。眼神是风流多情的,又咄咄逼人,像是藏着什么暗刺,置人于死地的东西,他非要人家去爱他。那就是一种本事,他有,他把这些花招都使出来了。在座的那些男人没有几个能抵挡得住,他冷笑一声,在心里骂他:臭婊子。

小戏子恐怕收不服这个多情的浪荡种,他倒要看看,日后这两人该如何收场。

“好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我要回去了。”傅景沂拍拍辜皓棠的肩膀,叫小厮去开车。

他原本是叫了多春社的小娘来陪夜,但被应歌凤这么一搅和,也没了兴致。

“你上哪儿?”辜皓棠问他,“大晚上的别走了,就在我这里睡吧。”

傅景沂推辞:“去小公馆,泄泄火。”

辜皓棠知道傅三奶奶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傅老三自然碰她不得,于是去小公馆的次数就增多不少。他也不强留,亲自给傅老三开门,送他上车。

“哎,别忘了帮我盯着点儿南京那边。”辜皓棠说。

“放心。”傅景沂扶了扶金丝镶边的眼镜子,露出笑来,“大概就在下个月,咱们可以准备动手了。”

辜皓棠替他关上车门,转身也进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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