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肖则楼站在门口，瞪大双眼，瞧着距离极近的季向言和林夏世，拳头握得硬邦邦的。

林夏世无比自然地松开季向言，往后退开半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他斜睨肖则楼，淡然一笑：“能干什么，小言同学古道热肠，见我新来的被同学欺负，上来帮我呗！”

说罢，他朝季向言挥挥手：“小言同学，那我下楼啦！”然后他转身，沿着天台门口走进去，身影消失在了楼梯间。

肖则楼迈步过来，拉起季向言的手，手指在刚才林夏世扣住的皮肤摩挲，试图要擦掉林夏世残存的温度印记。

季向言挣扎几次都抽不出自己的手，反被肖则楼用愈加粗暴的力气揉搓。他愠怒地喊了声：“肖则楼！”

肖则楼陡然停下揉搓，换来的是他猛然拽季向言下楼。

高二（1）班和高二（2）班身为高二的理科重点班，被学校安排相依为命在偏僻的实验楼。两个班级都在实验楼三楼，其他楼层除了二楼和六楼有理科实验室外，四楼和五楼则完全是空置的。

原本以为四楼空置，卫生间会很安静。实际上飘着尿骚味的卫生间里，小便池前站有几个男生，有说有笑地正在方便。

肖则楼拉住季向言突然踹门闯入，阴郁的怒气犹如实质化的压力砸向几个男生，使得他们陡然噤若寒蝉，皆小心翼翼地觑看站到洗手池前面的肖则楼和季向言。

肖则楼松开季向言的手腕，沉着脸打开水龙头，右手摁着季向言的后脖子往下按，左手在水龙头下方捧水用力搓洗季向言的下颌。

季向言的下颌很快被搓红，明晃晃的红，透过干净的清水浮动着，如同一条一条嫣红的红绫波纹在舞动。他头顶的白炽灯经过镜子的折射，倒映在飞瀑的水流中，细碎的白光就伴随飞溅的水珠闪过他的眼底，将他朦胧的双眼刺得更加睁不开。

他伸手攥紧肖则楼的衣摆，难受到达极点后，他生出无穷力气，狠狠捶打肖则楼的腰腹，并全力推开肖则楼。

肖则楼一个踉跄，后退了两步，瞬间失去了对季向言的禁锢。

季向言直起身，他整张脸湿漉漉的，红扑扑的，像一颗洇润的水蜜桃。他额前的发丝沾成一绺一绺的，间错悬落着水珠。下颌的水珠却连成串，珠帘断线似地往下掉。

水龙头的水哗啦啦流掉，像汇集了全世界的噪音一样，吵得他烦躁不已。恶狠狠地关上水龙头后，噪音还在他耳畔轰隆隆地吵。他染红的眼眶湿润，水雾雾的眼睛却没有半点哭意。

肖则楼已经懊悔万分，心底疯狂长满了痛苦和愧疚的野草。他上前小步，被季向言厉声呵斥，止了步。

这会儿里间早就小解完的几个男生，你看我我看你，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来，他们本打算缄默洗完手就迅速开溜，没想到刚跨出来就偷瞄到季向言好似哭了。

哭了？哭了！

他们皱起眉，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瞪向肖则楼的目光充满了谴责。

肖则楼分出精神怒喝他们几个：“看什么看？滚出去！”

几人的勇气被喝退，匆匆低头洗完手溜了。

肖则楼的胆气也随着他们开溜瘪完了。他紧张地盯住季向言淌下来的泪水，张口结舌：“小言，你别、别哭……”

季向言一边流泪，一边冷漠。他不屑于和肖则楼澄清他没想哭，是泪水自己蓄不住往下流，他没有半点示弱性的委屈。

等他的泪水终于自己淌完，他一抹脸，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肖则楼心慌极了，他不希望季向言是这个态度。季向言应该打他骂他，即便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也比这副冷漠的样子要好。

他急忙追出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季向言身后，杂七杂八的思绪这儿飘那儿荡，总落不到实处。

两人沉默着下到三楼，季向言头也不回地拐进教室，肖则楼在高二（1）班的门口踟蹰片刻，直到预备铃响起，他才失魂落魄地走向高二（2）班。

林夏世见季向言冷冰冰回来，他一手支颐，歪着脑袋挑眼笑看季向言，在查老师来教室上课前轻声笑哄季向言：“同桌，你见过猫咪生气的样子吗？哎，你照镜子就能瞧见了。”

季向言乜过去，冷哼道：“呵，你照过镜子吗，你就向人推荐镜子？随波逐流！”

林夏世略有懵圈：“我怎么没照过镜子？”

“哟，盲人也能照镜子啊？”季向言冷嘲热讽。

林夏世想到阿炳，不知道季向言认出了多少，他语塞，无奈举双手投降。

之后上课上了十来分钟，冯鑫跌跌撞撞地回来，上课的语文老师本想批评他，可是见到他脸色不好，挥手让他回座位坐好了。

他乖乖道谢，走路打摆，像刚安装好四肢的木偶人一样。众人瞧他奇怪，但是他又顺利回到位置了。

季向言和林夏世下意识对视一眼，旋即季向言冷冷地转过头去，留下林夏世冁然一笑。

放学铃声响起那一刻，季向言迅速背起书包离开教室。林夏世跟在他后面跑，他们下到了一楼，隔壁班的肖则楼才跑来（1）班教室找季向言，却得知人已经跑了。

肖则楼落寞不已，又看见了慢吞吞收拾书包的冯鑫，他抿抿唇，阴狠的目光自眼底一闪而过。

※

“你确定你的回溯术有用？”

在把冯鑫的魔气送回冯鑫体内时，林夏世就在那魔气上施加了一道“回溯术”，方便他放学后能回溯到魔气的来历，找到魔气主人的位置。

这会儿他就是在和季向言沿着回溯术前去寻找魔气主人。

他们离开学校后在路边开锁了两辆共享单车，林夏世骑在前头，季向言骑在后头，一路骑到了冬区的岁馀广场。

今天岁馀广场有皮影戏表演，广场中央搭起了四四方方的大台子，三面围布，围布的后面架有两顶大帐篷，是用来供皮影戏演员休息和摆放表演所需要的道具的。台子面朝观众的一面，底下摆放了行列整齐的数百个红塑料凳，许多人已早早坐在凳子上聊天，等待夜幕降临后的皮影戏表演。

观众席之外的平地上也早就人山人海，穿梭人群中的商贩吆喝声不绝，此起彼伏，整个广场热闹非凡。

季向言顿感呼吸不那么顺畅，他按住胸口，强忍不适，乜着四处张望的林夏世：“你靠谱吗？”

上广场前他们就把共享单车还了，此时他们差不多是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人头攒动的偌大广场，即便身体康健，林夏世亦觉得没有力气挤到人潮中寻找魔气主人。

他回头眨巴眨巴大眼睛，和季向言四目相对，而后他讪笑道：“我就半吊子水平，可能是我搞错了，不然我们回去吧？”

季向言对他自评“半吊子”持疑，可眼见他们确实找不到人，只好同意离开。

远离了拥挤的岁馀广场，季向言的肺感觉好多了。

两人在春区的太簇路半道分开，季向言拐进芳春巷，林夏世则继续沿太簇路往北走。

然而季向言并没有一头扎进芳春巷就不回头了，他折返回巷口，站在太簇路和芳春巷的交叉处，凝望林夏世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确认林夏世就是在回家，没有偷偷去往别的地方，他才相信了林夏世的确没找到魔气主人，于是重新进入芳春巷，回家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确认身后没有注视自己的眼睛了，林夏世陡然停下脚步。

岁馀广场周围一圈的路灯比平时更早些亮了，越来越多的镇民吃完晚饭就散步来这儿。

在其中一顶帐篷里，几个皮影戏演员正在边吃饭边确认道具，除了他们本人以外，还有一个身穿锦水高中校服的女生，在旁边帮剧团整理道具。

有演员觉得她或许是个好苗子，遂跟她聊了起来：“小方，你今年读高几了？”

被称作小方的少女微笑回答：“我今年高三了。”

“高三！高三你还出来当志愿者啊？”

“是我自己喜欢的，而且也没有耽误学习。”小方把鬓边的发丝捋到耳后，不经意露出她耳朵上佩戴的红玛瑙车轮耳坠。

那演员是走南闯北的，见识多，多看了她的耳坠两眼，笑着分享道：“相传上古时期的巫祀文化里，类似车轮的圆形印记，代表了轮回的意思。”

小方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恰好这时表演对接的活动主办方派代表来了，剧团团长喊大家出来和代表说说话，于是帐篷里的演员们鱼贯而出，只剩下小方一人留在里面收拾道具。

平静的空气突然流转进了死水无波的结界里，现实世界一切声响被隔绝在了外面。

小方放下手中活计，缓缓起身，却没有立刻转头和站在她背后的少年对峙。

林夏世率先开了口：“我貌似找错人了，但也不算全无收获，竟是意外收获。”

小方转过身去，看到林夏世的刹那，眼瞳惊晃了下，很快她就强装镇定，可语气仍然泄露出一丝诧异：“你，怎么会是你？！”

“看来锦水高中真是藏龙卧虎，还有阁下这般人物。你认得我，你是哪个班级的？”一抹红划过林夏世的眼底，他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小方的耳坠，“你和冯鑫有什么恩怨？”

小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干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夏世慢悠悠踱步，一步一步靠近小方，后者则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警惕的眼神直直瞪着林夏世。

林夏世嗤笑：“装糊涂没用的，我看到了，在你身上有冯鑫的因果线，还有浓浓的阴气。”

小方想绕过箱子逃开，林夏世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她挣扎着要甩掉林夏世的手，同时大喊“救命”，下定决心无论林夏世如何刨根问底，她打死不松口。

谁知她心绪起伏和动静太大，牵动远在她家卧室里的一副皮影睁开了人的眼睛。下一瞬，皮影闪现到结界的半空中，暴露在林夏世眼前。

“人皮影！”

“别！快走！”小方趁林夏世一不留神，迅速摆脱林夏世的桎梏，扑向阴气森森的皮影。

皮影立即反抓小方的胳膊，转头拽着小方破开结界，两人逃出去，眨眼便消失了。

林夏世任由她们逃走，没有去追。

少顷，黑无常范无救又上到阳间，他站在巷子角落的阴影里，听见林夏世告知他：“我找到王岩和万宝朗的魂魄在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