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凯旋而归,拜见圣上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了淑妃。
但不知为何,今早议事时,这位素来不关心旁人家宅事务的年轻将军问了一句“徐夫人”。
徐寂行神色淡淡,当场只回了“她无碍”。
可徐寂行在灯会遇刺的事,早已经传遍朝堂,人人都知道,那日中箭的是位女子。
几桩事连在一起,在场的六部官员都有了数。
徐寂行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冷淡,从前皇后一族未倒时,还听闻徐相与徐夫人情投意合,到了现在再看,大约是没什么情意。
否则,怎会这般平静和生疏?
顾卿然不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外头的传言,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袖口,接着道:
“豫王殿下日日都要召你谈事,你大可搬回相府。”
徐寂行眼梢微挑,没说话。
站在树下相顾无言,顾卿然就要走开,又被他握住了手腕。
“赶我走,还是舍不得我奔波?”
徐寂行微热的气息扑在她的后颈,他从身后拥住了她,小心翼翼,没碰到她的伤处。
顾卿然许久没和他亲昵过,身子僵硬,腿发软,耳垂微红,她嗫嚅着的功夫,徐寂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他身上檀香的味道扑到她的脸侧,鼻梁划过她的唇瓣。
她有些站不住。
“说话。”徐寂行没撒手,可语气自持清冷得很,顾卿然心思有些飘忽,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舍不得。”她晕红了脸,眼睫低垂发颤,日光下扑簌得如同蝶翼。
说完了这话,顾卿然用了些力气,将手掌从他手心抽出,她兀自走开了。
宝春见她面色奇怪地进了屋,纳闷道:“夫人怎么了?”
顾卿然靠在窗边的软塌上,怀里抱着松软的绣枕,脸颊埋入其中,露出雪白的颈侧和薄红的耳垂,她方才说了违心的话。
她明明是希望徐寂行回相府住,但那一瞬间,她没有说出口。
顾卿然抬起脸望向宝春,她有很多事想要问问旁人,若是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像她这样,就算明白很快就要离开,但无法说出拒绝的、伤人的话。
哪怕徐寂行或许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她也不想直言要他离开。
宝春放下手中熏香的铜炉,走到她身侧,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夫人可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
是她的心乱了。
说不清何时开始,她竟也习惯了徐寂行因为责任而演出来的几分温柔。
他并不是温柔的男子,更谈不上动情,至于爱人,更是虚妄。
春日惹人酣睡,大约是养病的日子里,睡得越来越多,她神思不定,差点重蹈覆辙。
“宝春,相爷走了吗?”
方才她独自一人回来,徐寂行并没有跟着她。
“相爷离开了后院,大概已经不在澄心堂。”宝春蹲了下来,守在顾卿然身边,捧着脸看着她的小姐,“夫人,您要是想他,方才可以开口留下相爷。”
顾卿然中了箭伤,是受徐寂行连累,得知她昏迷不醒时,宝春内心没少怨徐寂行。这样大的权势,这样高的名望,可小姐还是倒在了他的怀中。
但如今顾卿然已醒,再者,那些日子里,徐寂行亲自照顾人,有时候她瞧见了,也会好奇,徐寂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抛去这些来看,他们还要在京城、在相府过上一辈子。若是小姐和相爷情谊深厚地过下去,才是正解。
顾卿然听了,揉了揉伏在自己身下的脑袋,她语调轻快,和从前在江南时的小女孩心性也差不多。
“我不想他的,宝春,我们会离开此地。”
宝春笑着道:“是,等夫人养好伤,就要回相府了。”
“不是。”天光照得她瞳孔如琉璃般澄澈,“宝春,我们要回江南。”
宝春险些跌坐在地毯上。
顾卿然嘘了一声,瞄了眼窗外,压着声音道:
“我和相爷是假夫妻,他娶我是因为那时候皇后施压,圣上有赐婚他和静元公主之意。如今局势已变,朝堂尽在他掌控之中,所以,我们就该和离。”
“我想好了,回江南后,我买好宅院,修缮好屋子,带着你过日子,好不好?”
宝春张了张口,连气音都发不出了。
顾卿然适时捂住她的唇,冲她挑了挑眉,“好啦好啦,有些话你不必再和我说,我都明白。这桩婚事你情我愿,若是留在扬州,舅舅也要为我的婚事烦心,我甘愿嫁给徐寂行,也不后悔来京城。”
“这件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告诉第三人。至于到底何时和离,还要看相爷那边,他近来忙于朝中事,大约不会提和离。我已经在想离京的具体事宜,搬来搬去,实在麻烦,所以,我不会再回相府。”
宝春知道自家小姐看着乖巧听话,实则胆大,但也没想过,连婚事,都这样惊人。
“那和离后……家中那边,夫人和老爷可知道?”
舅母早早劝过她,姻缘真心不必勉强,有则有,若没有也该坦然接受。和离的事,江南那边,不成问题。
“知道,知道。”
宝春还有一肚子的话没问,顾卿然已经叫她下去休息。
待到屋内只有她的时候,茶盏里清亮的水光中倒映出一双略带愁态的杏眸,她失神地盯着手边的金步摇看了许久。
徐寂行曾赠与过她两样礼物,其一是整匣的宝石首饰,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枚步摇。
其二,是那几本珍贵的话本。
她闭上眸,脑海中便想起在李府时,徐寂行在舅舅的书房中告诉她,他要娶她。
可他也冷冰冰地提醒,这样的话本,她嫁进了相府,就不能再在人前看。
既然如此,你又寻了孤本赠我作甚。
责任而已。
原来,只是是婚书定下的女子,你便会尽责。
……
天朝大胜北狄,国威远扬。
到了傍晚,宫里便传来了豫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
京城张灯结彩,街巷喧闹,澄心堂外,车马不息。
黄大夫来替顾卿然把脉,因着她先前说伤口还作痛,他改了药方,又带来了极好的祛疤复颜膏,这次的膏药味道很好闻,似乎有淡淡的花香,顾卿然抹了些涂在手心,触手温润。
黄大夫日日来看她,这些天下来,两个人也熟悉不少。
顾卿然看着面前花白胡子的老人,道了声谢。
黄大夫依旧是诚惶诚恐地说“不敢、不敢”。
顾卿然转而看向黄大夫身边的书童来,这书童也才十二三岁的年纪,瞧着很是羞涩,黄大夫偶尔会带着他一块来请安。
她见了这个书童,就想到从前的自己,可惜她在医馆里干的多是打杂的活,也没什么人诚心教她医术。
“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童不敢抬头看她,还是黄大夫拍了拍他的肩,他才道:“我叫崔峋。”
崔峋是黄大夫的侄子,黄大夫见他从小就对医术感兴趣,有心培养他学医,虽然他年纪浅,但看的医书不少,偶尔也能说上两句。
黄大夫带着他来,也是想在相府夫人面前留个印象,待他百年后,崔峋若是有难,相府也能顾及情分,帮他一把。
顾卿然赏了崔峋些银子,夸了他勤学。她还想问问,他这个年纪,学医怕不怕那些垂死的病人,喜不喜欢采药的时候,徐寂行绕着屏风走了进来。
“怎么不披件衣裳?”
顾卿然没想到他会径直解了外袍披在她肩上,那股熟悉的檀香味又覆住了她。
“我……我不冷。”
屋内还烧着银炭,何况现在已不是寒冬腊月。
徐寂行摸了摸她终于养出来些气色的脸颊,轻声道:“那也该披着。”
他似乎才想起屋内还跪着旁人,拂了拂袖,黄大夫就带着书童离开了屋内。
顾卿然又有些看不懂他。
“我不喜欢你方才的举动,徐寂行,屋内并不是只有我们二人。”
他平静道:
“所以呢,从前你没有与我讲究过这些。”
顾卿然别开脸,从前的许多事,现在都不能再作数了。那是她抱着不该有的幻想,徒劳地招惹他。
徐寂行叫她躺上榻。
“白日里,那只猫,我已经命人捉进了笼中,你若是喜欢,想养,那就叫下人养着。”
他一边说话,一边解着她胸前的系带。
顾卿然平躺着捏紧被角,她还是有些紧张,上药这样的事,徐寂行不假手于人,他手指修长,涂药这样的事,做起来也十分得当妥帖。
“怎么突然愿意要我养猫,你不是说,不能去碰畜生吗?”
最后一层小衣被剥去,雪白的肌肤细腻无暇,胸口的伤口格外刺眼。
徐寂行打开药盒,沾了些莹白的膏药,细细地抹开,他一双眼专注地落在手下,随口道:“带回相府养。”
她不吭声了。
徐寂行的指腹还落在她身上,伤口已经愈合,留下拇指盖大的深痕,他涂药时喜欢靠她近些,若是与她说话,温热的呼吸扑过来,惹得她肌肤发颤。
帐内暖融。
如冷玉般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擦了擦流下的药膏。
她瘦了许多,低陷处不堪一握,高耸处起伏满涨,落在颈骨下方的疤痕并不丑陋,落是纹上些什么,会更好。
徐寂行目光灼灼,视线缓缓扫过她紧绷的小脸。
“好了。”
他一手替她绑好了系带,将落在她脸颊边的一缕青丝拂开,慢慢道:
“十日后,宫里有一场宫宴,太子也邀了你,淑妃娘娘还想见你一面。”
“别去,好不好?”
徐寂行不知何时躺在了她的身侧,他近来变得叫她困惑,有时冷肃如山,威压她甚,有时又像现在这般,温柔。
她闭了闭眼,“我想去。”
“黄大夫说你的伤还未好全。”
顾卿然转过身来看着他,“十日后,肯定好了。”
“既是如此,十日后,你我一同搬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