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这样别扭,话不会好好说,和别人相处,总是要人拐无数个弯子才能猜中我的心思。
我的朋友深受其害。
但师尊不同。
师尊和他的剑一样直,他从不拐弯,也从来不猜。
要是把这一套放在师尊身上,得等到海枯石烂,师尊才会明白我的真实意图。
在师尊这里,我只用最简单直接的话语告诉他。
我讨厌宿炆,讨厌他新收的徒弟。
我原以为师尊会循循善诱,劝我和宿炆打好师兄弟关系,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师门的,没必要把关系弄得这样僵硬。
然而,师尊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是在叹我故意弄皱他的衣服,还是叹我这个徒弟性格麻烦,总让人操心。
师尊微微弯腰,墨发在空中垂落,如绸缎一般柔顺,他朝我伸出手,掌心朝上。
与他过分俊美的容颜不同,师尊的手掌薄厚均匀,手指修长,因常年用剑而有一层厚茧,看着便很有力气,一掌过来可以拍死好几个我。
我还记得师尊第一次给我做饭,因没有趁手的工具,他直接铁掌入火,把烤鱼从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捞了起来——手没事,鱼烤焦了。
或许是见我出神没动作,又或许是忍耐到了极限,师尊握住了我的手腕,直接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没花力气,任由师尊动作,站起来的时候,还故意往师尊身上摔。
刚靠近师尊,我便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并不苦涩,反而格外好闻。
“中毒了?”我没站稳,师尊以为我中毒,双指贴住我的脉搏,正要替我把脉,我立刻直起腰,乖乖站好,但也晚了。
师尊的灵力从我的全身游走了一遍,像是过电一般,轻微酥麻,又很快消失,并未引起我的任何不适。
他确认了我身体无恙,才松开了我的手腕。
“你若讨厌他,日后不与他往来便是,不必强迫自己。”
“可他不是我师弟吗?师尊就我和他两个徒弟,我和他关系不好,且不说外界怎么揣测,师尊也会为难吧?”
“不会。”师尊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巴不得我和宿炆关系不好。
这倒是让我好奇了。
“师尊为什么要收宿炆为徒?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天生剑骨吗?”我问。
师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底幽深,藏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玄微君说……”师尊顿了顿,手指蜷缩,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处,“会有很多人因他而死。”
玄微君就是星玑阁阁主,他的占卜一向精准,据说他就是因为窥探到了天机,才会双目失明。
师尊态度模糊,并没有说得很详细。
但光是这个态度,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知道太多,只会徒增烦恼。师尊不让我知道得太详细,说明这件事情凭我一人无法解决,反而还会给不确定的未来增加更多变数。
因他而死……也不好说宿炆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
即便是救世主,也会有许多因他而死的伙伴,死掉的人多,但救下来的人更多。若他是大灾星,那么在他还没成为灾星之前,好歹还有师尊在压着他,结局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
总之,无论是保护还是监视,师尊是为了救未来那些因宿炆而死的人,才收宿炆为徒。
而我居然还顾着那点儿女私情,吃醋拈酸,未免太过狭隘了。
“师尊,我明白了。日后我待他……就和同宗的其他弟子一般,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我放平了心态,倒也没再觉得宿炆有那么讨人厌了。
师尊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往山上走去。
长长的阶梯仿佛直达天际,白茫茫的天空与雪色融为一体,雪花飘落,模糊了万物的轮廓,一身白衣的仙人变得和雪一样轻柔、松软。
我跟在师尊身后,走得不快也不慢,和师尊隔着三四级阶梯的距离。
这样的距离略显疏远,伸手也碰不到他的一片衣角,但只要抬起头,视线中就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师尊的背影,不必担心师尊会发现我注视他的目光带着什么样的感情。
又走了几步,师尊停了下来,站在阶梯上,微微侧身,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浅蓝色的流苏穗子就在我的眼前,像是引诱我抓住它似的。
我没抬头,不知道师尊是以什么样的表情看我,多半也与平日的面无表情无甚不同。
以往师尊等我时,既不会不耐烦,也不会嫌弃我走得慢,只是站在那里不动,等我走到与他同一级阶梯了,他就会继续往前走。
我的脚步落在与师尊同一级的阶梯上,余光关注着师尊的动作,却见他停在原地,面对着我的方向,抬起手。
宽大的衣袖绣着银白色的流云暗纹,掠过我的手背,悬停在空中。
“师尊?”我不解地看向师尊。
师尊握住我的手腕,准确来说,他是“拿”住我的手腕,就跟拿什么东西一样,仅用手指捏着我的腕骨,将我的指尖搭在他的衣袖上,示意我抓住他的衣袖。
“抓着。”他说。
安静的空气,除了雪落下的声音,便是我的心跳。
沧澜宗很大,我小时候经常在宗内迷路。每当我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师尊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带回苍雪山。
师尊教我认路,我一个小短腿,跟不上他的步速,有一回太着急,便捏住了师尊的衣袖。
师尊没有说不许,我便也没有松开,平日总是觉得师尊走得快,在我抓住他的衣袖后,他终于懂得要放慢步速。
待我长大后,我无需再让师尊放慢脚步等我,便能跟上师尊,再加上……下山历练时,跟着小伙伴们长了见识,知道原来世上还有男男双修功法,再寻常的动作,一旦动了不单纯的心思,便算冒犯,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亲近师尊,就没再抓过师尊的衣袖。
只是最近因为宿炆的出现,让我有了危机感,又因为问心石让我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意,于是恢复回原来的样子。
希望和师尊亲近一点,但又不希望师尊看出我对他动了心思。
也许在师尊看来,就是突然疏远他的大徒弟因为吃小徒弟的醋,又再次亲近他了。
师尊不会知道我的心路历程有多复杂,他只是习惯他的衣角坠着一点属于我的重量,如此能确认我没有走丢,还在他的身边。
仅此而已。
我也很满足了。
但这点满足在我看见宿炆拉着师尊的袖子轻晃时,又消弭了。
想把他不安分的手指切了。
“师尊,我可以和师兄一起下山吗?我已经筑基了,也辟谷了,还学会了通用剑法的前五式,可以照顾好自己了,能跟着师兄一起吗?”宿炆眼巴巴地望着师尊。
师尊将他的衣袖从宿炆的手里抽出,看了我一眼,仿佛是我教坏了宿炆,爱拉别人的袖子。
我撇了撇嘴角,关我什么事呢?
师尊拿我没办法,又收回视线,举杯喝茶。
我看向宿炆,说:“师弟,我此次下山是为了调查寻明镇傀儡师作恶一事,据说他已经抓了好几个修士要炼成傀儡,很危险。而且傀修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没什么经验,又刚刚筑基的修士,心性不定,好控制。”
我说到“心性不定”的时候,师尊举杯的手停顿了一下,放了下来,食指在杯沿摩挲。
我有专门针对师尊的读心术,即便师尊不说话,我也能懂师尊现在在想什么。
他肯定在想:比起“心性不定”,你也不遑多让。
我从小跟在师尊身边,每见师尊用点新奇的法术,就嚷嚷着我也想学。
于是课业一天比一天繁重,学的东西也越来越杂。只是除了剑术,其余的都只是学了个基础。
那日星玑阁阁主夸我“医术、炼蛊、画符、布阵样样擅长”,我听了是既骄傲又心虚,断不敢当面应下。
宿炆又转向我,快步走到我的面前。
他才入门多久,个子居然窜得这样快,都快到我的眼睛了,之前好像才到我下巴来着,该不会等我从寻明镇回来,他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吧?
他的靠近,让我下意识双臂环胸,后退了半步。
宿炆似乎并未察觉我对他的防备,还一脸担心地说:“师兄,此行凶险,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受不了。
他不放心又能怎样?他一个筑基期修士,修为还没我高,剑术也才学了个皮毛,出去别说保护别人,保护自己都成问题。
“我也不是一个人去的,还有曲涵和青黛师姐同行,我平日下山历练都是同他们一起,放心吧。”我说。
宿炆张了张唇,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失落地低下脑袋,眼睫轻颤,语气委屈:“都怪我修为太低了,如果我……再强大一点就好了,这样就能护在师兄身边,保护师兄周全了。”
我看着他这个模样,再坚硬的石头也被磨软了一点。
“师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好好精进剑术,待我回来再与你切磋。”
宿炆抬起头,眼睛亮得似有火光,握住我的手,兴奋地问:“真的吗?”
我正要回答,又听见原先在喝茶的师尊轻咳了一声。
“时候不早,曲涵已在苍雪山下等你,快去快回。”师尊说。
我这边都还没接到曲涵的传音,师尊就已经感应到曲涵在苍雪山下了,不愧是师尊。
以往每次下山历练前,师尊都会嘱咐我万事小心,这回有宿炆在,我都没能和师尊说上几句话就走了,有点遗憾。
这样一去,又是一两个月不能见师尊,也很难和师尊说上话了,就算是用传音术,按照我的修为和能力,师尊得隔好几天才能收到我的传信,而且因为距离遥远,发信慢,我与师尊的话题若是偏离正事,很容易暴露我的心思不纯,只能说些严肃的正事。
我忍不住叹气。
走了两步,隐约感觉好像有谁在盯着我。
我假装不知,又往下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我正觉得奇怪,回过身,差点撞上飘浮在空中,双腿盘坐的少年剑灵。
这是师尊的本命剑剑灵,封霜。
他长得跟缩小版的师尊一样英俊,只是眉心多了一道银白色的额纹,垂在身后的长发无风自动,双手拢进袖子里,一脸严肃。
只有足够强大的剑修的剑才能生出剑灵,而剑灵又相当于主人的分.身,所思所想与主人并无二致。
“封霜,你怎么来了?”我以为师尊有话要他带给我。
少年剑灵飘到我的身侧,俨然一副护卫的模样。
他说:“慕怀因怕你死掉,让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