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雾气如轻纱般缭绕在温泉四周。
手的主人将月樱盏拉出后,双臂一弯,稳稳托住少女腰身,动作利落地将她放置在灵泉岸边的巨石旁。
溺水的感觉不是很好,尤其是从高空掉落后又瞬间跌落泉水溺水,简直能要人半条命。
好在以墨仙尊不至于让自己徒儿葬身这小小池子中。
破水而出的瞬间,月樱盏剧烈咳嗽,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不过胜在这泉水是热乎的,还有疗养调理的功效,苓馨泉四周也是暖洋洋一片,原本在半空冻得半死的月樱盏经这一泡,反倒感觉身子暖和多了。
看着月樱盏并无大碍且略有活力,君墨雪出于礼节,退后两步,空出个合适的距离。
确认小徒儿无事后,君墨雪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阿盏好精力,深更半夜,从天而降,勇闯为师灵泉,倒是让为师…刮目相看。”
清冷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揶揄,尾音轻扬,分明是调侃,偏生被他用这般语调说出,倒显得意味深长。
月樱盏脑子愣了半晌。
为师?
以墨仙尊?!
月樱盏抬起头,看清男人后,喃喃道:“师…师尊…”
原本还有点意识模糊呆坐在岸上的月樱盏,看清将自己从水中捞出的人后,又是一惊,脑子清醒了大半。
的确是师尊,月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给君墨雪清隽的轮廓上镀了层朦胧光晕,如此惊艳的脸庞,的确是师尊没错了。
刚回谷就直面遇上他老人家,这是老天要亡她啊。
“不好!灵灵啾,灵灵啾!”还未等她想好如何应付君墨雪,月樱盏立马意识到小鸟还在袖中,连忙低头翻找。
这小不点就那么点大,又是暴雨又是跌落又是被水淹,不知道能不能遭得住啊。
“放心,她还活着。”君墨雪摊开掌心,灵灵啾正躺在他手中昏睡:“可能是受了惊吓又遇了水,刚给它注入了些元气,已无大碍,晚点会醒。”
“呼,那就行。”月樱盏这才放下心来。
她双手接过小鸟,将她轻轻放在身旁。
凊寒谷设有结界,外面虽是雷电交加,又传来倾盆大雨泼洒的声音,但谷内却只是染了层薄薄湿气,没有雨水滴落。
君墨雪等着月樱盏平复好情绪后,歪头问道:“所以,阿盏还未告诉为师,为何会从天而降。”
君墨雪身着一袭素白底袍,斜倚在泉边青石上,眉眼微微低垂带着几分慵懒,神色看似闲散,可眼神清明,带着抹俊冷。
温泉水咕噜咕噜的翻滚着,月樱盏很想再跳进去逃避这威压。
她现在算是彻底明白,先前蔟云山弟子和阮竹被师尊审问时为何会那般战战兢兢了。
好可怕!
那双平日里如寒潭般清冷的眸子,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所以,"见她不回话,君墨雪的声音再次不疾不徐地响起:"你去了何处?"
月樱盏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
她感觉今夜这一晚,这掌心都要被她指甲攥破皮了。
君墨雪明明语气温和如常,可不知是因为她本就心虚,还是因为那无形威压,让她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能说她见到了魔尊不但没禀报还偷偷用了人家给的垂丝海棠吗?
她能说她不但溜进了藏书库还盗走了禁书吗?
她不能!
说出来就完了!
“阿盏。”
正在月樱盏内心咆哮之际,君墨雪忽然倾身向前看着她,一缕墨发从肩头滑落。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眼前放大,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
她听见师尊轻声道:"为师在等你的解释。"
那一瞬间,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我…我肚子饿…”月樱盏不敢看君墨雪的眼睛,头垂得极低,声音细若蚊蝇。
“饿?”听闻这话君墨雪语调微微上扬,全然不信:“阿盏,你哪怕骗为师,能不能也找个好点的借口?”
他收起原本的散漫神色,眸子更冷了些:“凊寒谷内设有伙房,一应俱全,你偏要在此时外出,究竟所为何事?”
月樱盏觉得周身气息瞬间凉了几分,抬头看了看君墨雪。
此人双眸仿若寒潭,眼神冷峻,她只得咬紧嘴唇,想到哪说到哪。
月樱盏话音渐落,苓馨泉也渐渐安静:“我…我想念安洛山的味道…想回去看看……”
君墨雪双眸泛着几分读不懂的情绪:“安洛山?”
月樱盏轻轻点头:“嗯,想念奶奶,想念苏师父,想念人界…”
君墨雪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凝视着月樱盏:“阿盏,我调查过,你在人界时穷困潦倒,曾经收养你的刘姥已离世,苏燕入狱,这二位你都见不到。人界已无你可念之人。”
月樱盏一愣,没想到君墨雪会说的如此直白。
师尊啊师尊,你可真会捅人心窝子。
她瘫坐在石岸上,垂首凝视着水面,一咬牙,心道这场戏是非演不可了。
师尊,是你逼我的!
她声音轻颤,脑中开始编写话本来:“虽无所念之人,但还有念想。”
说到此时,月樱盏眼皮稍稍放轻,显出生无可恋状。
她空洞的眼神环顾四周,假装回忆着这凊寒谷几日的种种遭遇:“这凊寒谷冷得刺骨,让我不得不怀念曾经在人界的岁月。”
“在人界,虽是贫寒,但至亲都待我极好。”
她压了压嗓子,学着戏院里花旦委屈娇弱的模样:“可这凊寒谷,我来已有数日,初来乍到,举目无亲,满心指望师尊能领着我熟悉谷内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
“可这些时日,师尊您公务缠身,时常不在谷中,对我不管不顾…我一个人,在偌大的谷里四处徘徊,迷路时无人指引,受了委屈也不知该向谁倾诉。”
她说及此,指甲狠狠掐了掐掌心。
几滴清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滴入温泉,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其实……其实阿盏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只是心里着实想念师尊……”
说罢,右手缓缓抬起,轻轻擦拭着眼下。
呵,她在人界戏班子那几年可不是白混的!
温泉水汽蒸腾弥漫,恰似轻柔的薄纱,模糊了周遭的景致。
君墨雪神色微怔,没想到少女会说出这番话来,沉思良久,抬眼时目光已柔和了几分:“我曾说过,若我不在谷内,可唤宣啸或顾瑾安…”
“可是师尊,我只想要您。”
“阿盏想要的不是旁人,是您!”
一句话,如石子投入心湖。
君墨雪广袖下的手掌悄悄收拢。
月光如水,洒在苓馨泉四周。
少女周身仿若笼上一层银纱,她抬起头,眼眸宛若繁星,氤氲着朦胧水汽,饱含深情凝望着君墨雪。
君墨雪觉得自己怎样也活了三万年,此刻却仿佛看不透自家徒儿。
她未免,太大胆了些。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君墨雪神色看不出异样。
“我知晓。”女孩湿漉漉的衣裳贴身,显得身形愈发单薄,但眼神及其真诚与坚毅。
殊不知,月樱盏浑身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
那被袖子遮住的双手,指甲已经陷进了肉里,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啧啧啧,这话也太肉麻了!
这话也太酸了!
比酸秀才写的诗还酸!
不管了不管了,怎么深情怎么来,怎么能体现师徒情深怎么来,能自圆其说就行,先保住小命要紧!
而这一边,君墨雪垂眸,心中思绪万千,反复掂量话语背后深意。
只想要他……
从幼时被族人唾弃的半妖,到被碧海仙尊带至仙界成为仙奴,再到成为仙君,哪怕现在成为仙尊,都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只想要他。
这小徒儿何故要说出这话?
…阿盏想要的是您,不是旁人…
再次想到这句话,君墨雪向来沉静如霜的眸子微微颤抖,袖中修长的手指缓缓蜷起,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这话。
他知道他是期盼的。
这如死一般麻木的几万年岁月中,他期盼这坚定的选择和炙热的感情。
但此时这份感情,这般身份,他似乎不该接受…
月樱盏并未发现对面君墨雪那丰富的个人感情戏,见男人不回话,她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这话说的太过任性。
师尊不会生气了吧?
她在这吵嚷着“只要他”,的确有点不成体统。
师尊是碍于他俩没见过几次面,还不太熟,不好发作?
也是,他堂堂仙尊之首,肩负重任,怎么可能夜以继日的陪自己这个小废仙呢。
月樱盏思绪百转千回,还是觉得得想办法解释,尽量把自己圆成个善解人意的小徒弟形象。
好在温泉水面涟漪尚未消散,这氛围还在。
月樱盏调整了一下情绪,细眉微颦,大脑中快速回忆着曾经在话本上看过的词:“阿盏不是故意任性缠着师尊不放,只是想告诉师尊,您将我领回谷内时,说要教我习武,教我仙术,我当时是满心欢喜的。”
“阿盏觉得,既然是跟着师尊回谷的,本就是应该将心思放在师尊身上。”
她说到这,又轻吸了两下鼻子,睫毛簌簌颤动,又有颗小珍珠从眼角掉落下来。
哼哼,给你戴顶大高帽,就不信你不心软!
月樱盏努力放轻声音,绵软轻柔:“阿盏刚来时第一夜,夜里谷中静谧,风声呼啸,我蜷缩在被窝里十分惶恐。但我不怕,一想到明日师尊会带阿盏在谷中修习课业,观摩谷内景致,就甚是开心,我当时想,只要师尊在身边,就什么都不怕!”
说到这月樱盏故意停顿了下,牙齿狠狠咬了下舌头,啜泣了两声,硬是逼着两滴泪来。
那泪湿的睫毛凝成细小水珠,舌尖的疼痛惹得鼻尖泛红:“但阿盏猜错了…清晨醒来,院子内空空荡荡,阿盏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师尊对我弃之不顾…”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君墨雪这般“告状”,往日别说告状了,仙门戒律森严,各个反倒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
君墨雪看着涕泗横流的月樱盏,心中一阵歉意,看来小徒儿到了仙门真的受了不少委屈。
他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过错,嗓音竟低哑了三分: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见男人心态软了,月樱盏估摸着自己要的效果应当达到了。
为保万无一失,她还是决定做戏做全。
月樱盏在心中掐着拍子。
沉默半晌后,她强抑住哽咽,抬眸望向师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又藏着掩不住的委屈:“所以……所以师尊,往后……能不能多陪陪阿盏,莫要再让我一个人了。”
那尾音带着的微微颤意在水汽里悠悠飘荡,仿若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君墨雪的心。
君墨雪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
良久,他轻叹一声:“好……”
苓馨泉四周竹影婆娑,沙沙作响,掩住了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