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禾端坐在紫檀雕花妆台前,任由听琴将东珠流苏簪别于鸦青鬓边。铜镜里映出她眉间浅描的远山黛,与身上正红缠枝莲纹织金缎裙相得益彰——这是母亲特意从金陵送来的云锦,领口处绣着顾氏家纹“双鹤衔芝”,暗合她庆王妃的身份。
“王妃可要带那方和田玉暖炉?”映雪捧着鎏金手炉候在一旁,炉盖上錾刻的双鹤纹与裙上暗纹相映成趣,“昨夜金陵驿报说,永平侯府所在的应天府已落初雪。”
顾清禾指尖抚过鬓间新得的红宝石簪子,想起三日前燕王妃徐明薇的提醒:“按例新婚满月需归宁,只是庆王殿下在辽东监军……”话未说完,眼尾已扫过她腕间的赤金镯子——那是进宫时太后所赐,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她忽然轻笑:“把库房里那两箱松江布装上,再备十坛王府酿的葡萄酒。就说是王爷临行前特意交代,要孝敬父亲的。”
镜中女子唇角微扬,眼底闪过狡黠。顾氏一族本是苏州巨贾,五世祖因海运漕粮有功,得封“永平侯”,封地虽在苏州,却在祖父一辈举家迁入金陵应天府——自成祖迁都北地后,金陵仍为南都,官署规制一如往昔,是江南贵胄云集之地。父亲顾钰安现任中军都督府佥事,袭爵永平侯,母亲吴氏体恤民情,常以侯府名义在秦淮河畔施粥,素有“贤德”之名。上头两个哥哥,大哥顾之阶在翰林院编修明史,二哥顾之昀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皆是少年得志的人物。
卯时三刻,车队从宣武门出发。顾清禾掀开马车窗帘,望着沿街叫卖的糖炒栗子,忽然想起及笄那年,二哥顾之昀偷带她去城南看花灯,被父亲罚跪祠堂的情景。车辕忽然轻晃,画屏隔着帘子笑道:“王妃,永平侯府的影壁已瞧得见了。”
朱漆大门前,母亲吴氏体着月白羽纱披风,正与门房交代着什么。鬓边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随步轻颤,正是当年太后亲赐的嫁妆。顾清禾眼眶微热,忙不迭掀帘下车,却见大哥顾之阶身着绯色官服,正与管家核对礼单——二十箱聘礼中,除了庆王府的古玩字画,竟还夹着辽东特产的貂皮与鹿茸。
“三妹妹愈发娇艳了。”二哥顾之昀晃着腰间的绣春刀,故意凑近了瞧她耳坠,“这红宝石坠子倒衬得脸色雪白,莫不是在王府日日挑灯习字?”
顾清禾佯怒瞪他,眼角余光却扫过他肩甲上的新伤——上月随驾北巡的印记。母亲已迎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缠枝莲纹袖口传来:“昨夜你父亲特意让厨房煨了莼菜银鱼羹,说你小时候总把银鱼挑到他碗里。”
穿过垂花门时,顾清禾忽然驻足。影壁上“双鹤衔芝”的砖雕已重新髹漆,比出阁前更显庄重。记得十五岁那年,她偷偷在砖雕上描金,被父亲罚抄《大明会典》三日,如今想来,却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正厅内,侯府上下早已按品阶跪迎。顾清禾望着父亲顾钰安端坐在正中央,蟒纹补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转,忽然想起出嫁那日,父亲将她的手放入庆王掌心时,声音里藏着的颤抖:“吾女虽娇,却识大体,望殿下……”
“都起来吧。”顾清禾抬手示意,目光掠过堂下:大嫂身着青鸾纹裙,正牵着三岁的长子顾延礼,小家伙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腰间的玉麒麟锁晃悠悠的;二嫂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笑意温婉——她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是二哥顾之昀的第一个孩子,尚未临盆。
“礼哥儿乖,叫姑姑。”顾清禾笑着蹲下身,向大哥的儿子伸出手。延礼刚满三岁,发间还别着大嫂特意为他梳的双丫髻,听见呼唤,便踉跄着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唤道:“姑姑抱!”他掌心还攥着块芝麻糖,蹭得顾清禾裙角上都是糖渣。
二哥顾之昀见状,忽然伸手揉了揉延礼的小揪揪:“你倒不客气,姑姑的新裙子都被你弄脏了!”小家伙吐了吐舌头,反手抓住顾之昀的绣春刀穗子,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哄笑声中,顾清禾忽然看见父亲唇角微扬——这在素来严肃的侯府当家人脸上,已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午膳摆在听雨轩。青玉碗里的莼菜银鱼羹腾起热气,顾清禾尝了一口,果然是记忆中的味道——汤色清亮,银鱼鲜嫩,佐以母亲秘制的蟹粉。大嫂特意坐在她身边,不时替延礼擦拭沾着汤汁的嘴角:“礼哥儿近日跟着塾师开蒙,最喜缠着你大哥问《千字文》,倒比你小时候还顽皮。”
“像极了二哥幼时爬树掏鸟蛋的模样。”顾清禾笑着夹了块蟹粉豆腐放在延礼碗里,小家伙正用汤匙戳着碗里的银鱼,忽闪着大眼睛问:“姑姑,姑父什么时候来陪礼哥儿骑马?”
父亲顾钰安端起酒杯,忽然开口:“前日接到庆王八百里加急文书,说辽东军屯已初见成效。”他望向女儿,目光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骄傲,“圣上在朝会时说,庆王妃教的江南桑蚕种养法,倒是让辽东边民得了实惠。”
顾清禾险些呛到。半年前她随庆王巡视江南,特意让陪嫁的苏州绣娘整理了桑蚕手册,不想竟辗转送到了辽东。母亲吴氏体笑着替她布菜:“你父亲总说武将家的女儿不必读太多书,如今倒好,连《农政全书》都要收录你的法子。”
饭后,母亲拉着她进了闺房。紫檀木匣里整整齐齐码着她未出阁时的绣品,最上层是幅《双鹤图》,正是庆王第一次上门时,她躲在屏风后绣的。“你大嫂有了身孕,”吴氏体摸着她的手,腕间的翡翠镯与她的赤金镯子相撞,“你二嫂虽还未生产,却总说等孩子落地,定要让你做洗三礼的主宾——她呀,最是佩服你在王府里推行的女红坊。”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喧闹声。顾之昀大步流星闯进来,腰间绣春刀还挂着未化的雪:“三妹,辽东快马递了信!”展开黄绫,朱笔批着“庆王所奏军屯事宜,着五军都督府速议”,角落处另有一行小字:“代问王妃安”,字迹清瘦,正是庆王朱翊宁的笔锋。
顾清禾指尖摩挲着那行小字,忽然想起启程前收到的信笺。庆王在辽东大营写的:“闻卿归宁,恨不能随侍左右。金陵城的糖炒栗子,可还记得让二哥多买些?”那时他正筹备冬衣调配,却仍记得她少时的喜好。
申时初,顾之阶抱着一摞文书进来,说是圣上最新的《皇明祖训》修订稿。顾清禾翻看着兄长用蝇头小楷做的批注,忽然在“亲王妃冠服”篇里看见一行小字:“庆王妃顾氏,苏州顾氏女,永平侯府出,贤良淑德。”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刚添上的。
“大哥这是要把我写进史书?”她笑着推过一盏碧螺春。
顾之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正色道:“史官记的是事实。你在王府推行的‘女红坊’,让二十户军户娘子有了生计,这事连内阁首辅都赞过。”
暮色漫过飞檐时,顾清禾独自登上侯府角楼。远处秦淮河上画舫往来,灯火如星子落于水面。十岁那年,她在这里看见庆王随圣驾南巡,玄色衣袂立在船头,如青松般挺拔。如今想来,命运的红线早在那时便悄然系上。
“在想什么?”二哥顾之昀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望着她怀中正打盹的延礼,孩子的小脑袋歪在她肩上,玉麒麟锁垂在她胸前,“方才接到急报,庆王已到扬州,不日便能返京。”
顾清禾轻笑,替延礼拢了拢滑落的斗篷:“二哥可知,当年你在国子监打了嘲笑我的同窗,庆王私下里谢了你三坛子葡萄酒?”
顾之昀挑眉:“他倒聪明,知道我不爱文绉绉的谢礼。”顿了顿,声音轻下来,“那日在婚仪上,我瞧他替你整理裙裾的模样,便知这夫君,托付得。”
戌时,侯府正门再次打开。顾清禾望着父母兄长在门前目送,灯笼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母亲吴氏体又往她手里塞了个锦盒,说是新得的胭脂水粉;父亲顾钰安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皇家规矩多,别委屈了自己”,便转身离去,却让她看见他抬手抹了抹眼角。大嫂怀中的延礼已经睡着,小手还紧紧攥着她送的松子糖纸,二哥顾之昀则笑着捶了捶她的肩膀:“替我多劝劝八哥,别总闷在军营里,有空带他来教礼哥儿射箭。”
回到庆王府已是子时。顾清禾刚跨进暖香阁,便见案头摆着新折的绿梅,旁边压着封未拆的信。展开来,是庆王惯用的洒金笺,寥寥数语:“辽东初雪,念卿衣暖。扬州有位老匠人教做螺钿漆盒,已着人送来金陵,望博卿一笑。”
她摸着信末那个小小的“宁”字,忽听得窗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砚秋匆匆来报:“王妃!王爷提前两日返京了!”顾清禾快步走到廊下,正见朱翊宁翻身下马,玄色大氅上还沾着江北的霜雪。
“清禾。”他望着她,眼中倒映着暖香阁的灯火,“本想赶在你归宁时同去侯府,不想辽东军报……”
顾清禾摇头轻笑,将手中的糖炒栗子递过去:“父亲说,等你得空,要带你去紫金山看梅花。母亲则备了十坛陈年花雕,说要与你论一论兵法——倒是礼哥儿,吵着要姑父教他耍枪呢。”
朱翊宁接过栗子,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在辽东时,下属呈来的江南地方志里,特意记载了永平侯府的“双鹤堂”——那是顾氏先祖为纪念救过其性命的仙鹤所建。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何清禾总爱穿月白羽衣,为何她的帕子上总绣着鹤纹。
“明日陪我去给父母请安吧。”顾清禾望着他,忽然想起白日在侯府影壁前看见的情景:大哥顾之阶正握着延礼的小手教他写“鹤”字,二哥顾之昀蹲在地上给孩子比划着刀穗,父亲与母亲在花厅里对弈,棋盘上的棋子落得无声,却自有一番岁月静好。原来所谓的家族荣耀,从来不是爵位官服,而是这些细碎的温暖。
朱翊宁点头,忽然从袖中取出个螺钿漆盒,盒面上双鹤衔芝的纹样,正是照着侯府影壁所制。“辽东苦寒,没什么好东西。”他望着她眼中亮起的光,耳尖微微发烫,“只想着,若你看见这鹤,便如看见娘家。”
顾清禾打开漆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素日爱用的徽墨。想起白日里母亲说的“女子嫁了人,便如风筝断了线”,此刻却觉得,手中的线从未真正松开——那头系着永平侯府的双鹤影壁,系着兄长们的笑骂关怀,更系着眼前人眼中的万千星光。
是夜,暖香阁内烛火摇曳。顾清禾伏在案前给庆王磨墨,看他批阅军报时,忽然瞥见砚台里倒映着自己鬓间的红宝石簪子。那是今早母亲偷偷别上的,说“侯府的女儿,何时都要光鲜”。她忽然明白,无论身在何处,她始终是永平侯府的掌上明珠,是庆王府的女主人,更是那个在双鹤影壁下长大、敢在砖雕上描金的顾清禾。
听琴端来安神汤时,见自家王妃正握着王爷的手,指着舆图上的苏州府轻笑:“等开春,咱们带些辽东的松子去拜望姑母,她最爱吃甜食。”庆王低低应着,笔尖在舆图上圈出永平侯府的位置,仿佛要将那处朱门深院,永远圈在自己的版图里。
窗外,初雪悄然落满金陵城。顾清禾望着砚台里渐渐化开的墨色,忽然觉得,这世间最温暖的归处,从来不是某座城池或某府宅院,而是有人与你共剪烛花,有人为你留灯守望,有人将你的故乡,轻轻捧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