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短信,来自清洁工系统后台:
清洁工系统N.10088号,您的怨念物品提交窗口已经再次打开,冷却时间已经结束,您可以再次进行清洁回收工作,祝您提交正确、工作顺利。
……
“顾启尧,你老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了。”
和上次查他电脑的那个晚上不同,顾佥这次并没有把这话说得恶狠狠,他安坐在车后排的左侧,静静地看着顾启尧,也没有展露出任何侵略性。
反而在短暂的表情空白和神色惊慌后,他突然撇开头轻笑了一声,随后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心上的重担终于被放下了似的,在顾启尧眼中露出了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开朗,仗着挡板被升起,在仅有顾启尧和他的私密空间里,顾佥挑衅又自信地冲顾启尧说出了这句话。
还真不是故作镇定,这小子是认真的。
顾佥大方承认了,反倒是顾启尧深吸了一口气。
顾佥八岁跟着自己长到今天,面对他这种心思,顾启尧居然都没觉得太意外。
他只是在刚刚反应过来,才终于迟钝地意识到顾佥之前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行为背后隐含的深层次动机。
可反应过来后,他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恐。
他就只是惊讶地深吸了口气,而已。
他怎么会觉得不意外呢?……
他怎么能觉得不生气呢?!
谁来科普一下,正常来说,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批评小孩,教育小孩啊?
顾启尧没处理过这种问题,也不会处理这个问题。
而且自己这种迅速接受的反应,是早就有蛛丝马迹只是自己刻意忽视?还是对于这种感情自己心底深处其实也是欣然接受、乐见其成的呢?
“啧……”
烦。
他没有像抵触顾佥查自己行程这种行为一样抵触顾佥本人,是不是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但对于这个答案顾启尧暂时还完全不想接受。
顾启尧烦躁地压低了眉眼,狠狠捏了捏眉心,转开了视线,看向车外。
想不明白,搞不明白,他也读不懂自己,说实话这种事最烦了。
车窗外的景象飞快地后退,午后的高架桥并没有那么拥堵,顾启尧的大平层公寓并不在市中心的大区,因为他嫌市区吵闹又堵车,平时随便出个门都不方便。
而此刻,往S市新区方向的车流稀疏,车道宽敞,前路光明。
今天天气很好,午后阳光倦怠。
顾启尧沉默着。
他不是没有被人狂热地追求过,他怎么可能没被人喜欢过,男的女的都有。
但他对于这些问题一向回避,所以生疏。
商业模式跑通了、跑熟了,也没人敢确保自己回回都能赚大钱,更不用说感情这种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业务线,所以反而,现在在故作镇定、装腔作势的人是他自己。
不过他长久的沉默倒让顾佥坐不住了。
顾佥撑了一把后座,往顾启尧这挪了挪,他微倾上身,顾启尧屁股旁边的坐垫也跟着微微下陷,顾启尧不自然地眨眼,十分刻意地避开了顾佥探究的眼神。
看他这反应,顾佥的不安反而被求知的好奇压过了一头,恨不得握住顾启尧的肩膀向他索要心意和答复。
“顾启尧,你躲什么,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觉得你头脑不清楚,我都不想跟你认真聊这个问题。”
顿了一会,顾启尧强调了一句:“叫我启尧叔,顾佥。”
欲念,依恋,前者是肮脏的占有欲,后者是无害的贪婪心,就像顾佥一会是坏男人,一会是好孩子。
无论如何,顾佥这些乱七八糟情感的对象都不该是自己。
不过,不是自己,那还会是谁呢,顾佥就只有自己了,所以他对自己有想法很合理,顺理成章。
不对,我怎么能这么想呢,这根本就不正常……
顾佥直接忽略了顾启尧对称呼的坚持,“这些事我考虑得比你久,顾启尧,我的确不像你经历过那么多事,又有手段、有见识,但我不是头脑不清楚,我更不是傻子,至少,我喜欢谁,我心里很清楚。”
喜欢?
你能懂什么叫喜欢?
我都不懂喜欢。
年轻时,最脆弱无助的时候,顾启尧对许大哥倒是有过几分朦胧的好感,这太正常了,这不就是吊桥效应吗?在生活变故这趟最无助的过山车上,对身边唯一紧握自己手的那个人最容易产生依赖,最容易动心。
可许宏很早就成了家,也不喜欢男人,所以顾启尧刻意和他保持着分寸和距离。
可那时,许宏却在察觉到顾启尧的疏离后,热络真诚地打了直球,他太了解顾启尧了。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许大哥?你怎么……没有没有。”
“你躲我,你还改了手机的密码,哎呀,小尧都有秘密了……也对,防着别人,包括我,是我教你的。”
他只需要适时露出一点带着欣慰的失落,顾启尧就会上钩。
于是顾启尧急切地安抚,而许宏则站在顾启尧身侧,浅笑着对他允诺忠诚,告诉他,他们之间永远可以有话直说,防备是不必要的。
顾启尧相信了,他收拾好不清不楚的依恋和动心,用加倍的信赖去补偿。
那个时候的顾启尧从来都没有想过,许宏的反应只是因为他误以为顾启尧对他起了疑心,他不知道那是二十岁出头的顾启尧对稚嫩心动的克制,修改密码只是为了遮掩年少的心事,遮掩他用偷拍的许宏当聊天背景,还有许宏作为他唯一置顶的特殊备注。
而这些可爱的少年旖旎心思,被许宏用老辣揣度,用誓言诱骗。
标书泄露带来的经济损失、启和的信誉危机,还有顾启尧面临的刑事责任和行政处罚,这些把刚刚萌生的依赖和心动打得七零八落。
许宏露出了真面目,而那个时候,伤心和自怜是弱者才会做的事,顾启尧的选择是自救,而自救的后遗症是,至今他都抗拒所有信任和心动。
顾佥,你才十八岁,你比那个时候的我还要年轻。
你的喜欢,喜欢又意味着什么,你真的清楚吗……
顾启尧没回答,只是皱着眉避开了顾佥小心探过来、准备牵住自己的手。
顾佥顿在空中的手顿了顿,看着顾启尧似是厌烦的表情,呼吸粗重了几分,但被他自己压制住了,他没有强硬地扯过顾启尧,也许确实是因为现在的场合不太合适。
顾启尧反而有些不适应,他心底浓郁的烦躁急需顾佥惯用的一些粗暴的强制性动作开启争吵,从而发泄出来,可顾佥却激流勇退了。
顾启尧只听见他有些疑惑地发问,“……我真以为你会生气,以为你会骂我,我还认真担心过你会不会不要我,可你发现得很突然,接受得又太快,顾启……启尧叔,你在想什么呢?”
讨厌吗?恶心吗?还是说,压根就对小孩的心意不屑一顾?
那你又会在乎谁的心意呢?
启宸……宸……
你那么咬文嚼字、讲究说头的一个人,却不让子公司继续承袭“启和”的名号,而是单独起了“宸”字。
为什么,你在想什么。
说话啊。
说话啊……
“行了,你刚升高三,不准早恋,等你毕业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顾启尧也没好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更烦在这种时候想到往事,所以他现在甚至有点后悔拆穿顾佥,真把话挑明了,他又不知道怎么应对。
麻烦死了,最讨厌麻烦事,自己的心情和别人对自己的感情一样,都是麻烦事!
顾佥发出一声不敢置信般的嗤笑:“……呵,不准早恋?顾启尧,你发现我对你有想法,你的反应就是高三生不准早恋?!”
“那我能怎么说?我答应你?我拒绝你?你想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满意了?你这不还是小孩行为吗?”
顾启尧突然吼出声,垂眼皱眉发火,顾佥一下子哽住了。
原来比被拒绝更让他难受的,是顾启尧这种冷处理的漠然态度。
顾启尧没有正视自己的心意,他只是发现了它,然后用“禁止早恋”的名义把它搁置一旁。
顾佥心头一酸,收回上身的重心,缩回到后座的另一侧,动作粗暴地扯开了夏季校服最上方的两粒扣子,Polo衫的领子内,顾启尧看见他的锁骨都泛着红,视线再顺着锁骨上移,顾佥的脖子、脸颊,都被气红了。
可他那双眼睛却湿漉漉的。
…
顾启尧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不把顾佥的心意当回事。
因为如果是真的不当回事,他也不会从那天开始就躲着顾佥,一直到现在。
夏天彻底结束,顾佥已经开学两个月了。
高三上半学期的紧张氛围带着某种不真实感,不像下半学期严阵以待,上半学期总让人有种隐隐焦虑却不知从何抓起的烦躁。
顾佥上学比别人晚一年,他在本该入学的那年遇上了许宏的变故,被顾启尧接回顾家的时候已经错过了秋天,所以他和班上两名复读的插班生聊得挺来。
原因无他,这仨人身上都没有高三孩子对梦想和自由的冲劲,只有淡淡的,活人微死咋样都行的厌世感,物以类聚。
那俩是被高考折腾的,顾佥是被爱情折腾的,顾佥更丢人,那俩很勇敢。
顾佥没有固定朋友,一直都是跟谁做同桌就跟谁当朋友,毕业了就不联系了,但这俩复读生是正儿八经和顾佥同岁同龄,开学两个月之后,他俩还加入了顾佥所在的篮球队,学校不允许高三生打校赛,他们几个就每天放学带着高一高二的随便玩玩。
“今天没有场子,不打球,你问啥?晚自习?哦,你是说那个万筱筱牵头组织的自发性卷王活动?”
“对,你报名吗?学校不强制组织晚自习,想上的自己留下,我爸让我上,可我想回家……顾佥去吗?哎,他人呢?”
“去食堂买吃的去了,他报名了,不过他说他晚自习就在后排睡觉,好像是和家里闹矛盾了,他啊,其实就是晚上不想回家呗。”
“他爸可是大忙人啊,估计也没时间管他吧……吓死我了,我以为顾佥偷偷学习呢,少爷不卷我就行,如果顾佥家这么有钱他还要卷我,那我真是不想活了。”?
“你别说,他现在上数学课还真老实了,少爷偷偷学习!人人得而诛之!”
“啊?这是背叛!少爷偷偷学习!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等顾佥回来了之后,就莫名被这俩人打劫了零食,他一脸懵地被那俩人斥责了一番偷学数学的罪恶行径。
“我开学考的数学考了四十几,这也值得你们嫉妒吗?”
这俩人跟上了发条似的,只是一边狂炫顾佥的零食,一边机械性阴暗低语:“少爷偷偷学习!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最近在晚自习结束后来接顾佥回家的裘叔,欣慰地发现顾佥少爷越来越开朗了。
“裘叔我跟你讲,他们抢我的零食还嫌我的口味奇怪,但是芥末味的薯片明明是最好吃的……还有陈扬其,他是真的饿鬼投胎,他上课还偷吃薯片,被罚站还怪我……”
交到朋友就好。
别总是急着回家,然后在家里眼巴巴地等顾总回家了,少爷。
裘叔看着顾佥长大,顾启尧更是从裘叔跟着老顾总开始就一趟趟接送到今天。
顾启尧应酬、上班、回家的路线,当然还有……往事。
裘叔都知晓。
裘叔寡言靠谱,顾启尧的往事他不会跟顾佥说半个字,就像那天顾佥和顾启尧在后座的对话,他也装没听见,只是在心里叹气。
你们俩,太不合适了。
毕竟,横在你俩之间的很多事,至今都没有得到解决。
甚至,还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