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一场雨落下,将酷夏残留的热气全部湮灭。
秋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漫天漫地的雨水将郊外的道上弄得满是泥泞。
这日,天依旧灰蒙蒙的一片。大片大片压在京城上方,一场风雨似乎即将到来。
宫门外一战马飞奔而过。上头的侍卫灰头土脸,满脸皆是苍白。
“荒唐。我大乾的军饷是养了一群废物吗?竟然连一蛮夷小国都打不过。”与鞑靼战败的消息传来,景行帝一掌拍在龙椅上,怒不可遏道。
殿中寂静到落针可闻。
众大臣皆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景行帝脸色沉沉道,“岑携,你好歹掌管兵部,你来说下。”
兵部尚书岑携越众而出,跪倒在地,“洛门关为李洋将军镇守,只是其如今已到知命之年,虽对敌经验丰富,但体力难免力不从心,加之,鞑靼突然率大军袭击,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景行帝冷笑,拾起御案前的玉镇尺,向岑携扔去,“洛门关口,长城重要关隘,商旅往来咽喉要道!古曰,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作为兵部尚书,如此重要关口,你竟派个五旬将军镇守?如此过失,该打该罚!”
玉镇尺砸在岑携脚边,发出哐当一响,随后四分五裂,碎了一地。岑携跪倒在地,哭得老泪纵横,“陛下,并非微臣不想任用年少武将。只是国库空缺,兵部在人力、物资上的钱吃紧,近几年甚至都没多余的军费征召军官。如今营中多为寻常百姓家中抓来的劳役,就单胆识就参差不齐,兵法啥的更不用提了。加之,军费少了,就遑论“论功行赏”,如此一来,将帅之才就更好了。”
景行帝愣了一会,半晌沉声道,“户部,却有此事?”
户部尚书范岩浑身一颤,双膝已经落在地上,掩泪道,“陛下,如今朝廷已是入不敷出,亏空严重。就单去年一年来说,国库就亏空八千六百万两白银,若是再不开源节流,恐难以为继啊。臣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呀。”
景行帝瞥了眼,未说话,殿中气氛就那般冷寂了半晌。灼灼气势,令谁也不敢直视这位帝王皇威,纷纷低垂着头。
都说帝王心难测,如此什么话也不说,更是令人生怖。
跪在地上的范岩额头更是沁满了薄薄一层汗。
良久,才不咸不淡说了句,“兵部银子日后不可缩减太过厉害。”
随后转头问道,“各位爱卿觉得当下如何是好?太子,你来说一说。”
赵奚闻言,思忖了一番,答道,“父皇,儿臣主张求和。鞑靼与大乾纷争已久,若放在平常,断算不上棘手。只是其此次攻占的洛门关口,又靠着土蛮一族。土蛮本就对我朝虎视眈眈,若是两方联手,加上洛门关口易守难攻之势,我军若是强攻,胜负难料。”
景行帝闻言,深思了一会,“其他爱卿觉得太子提议如何?”
众臣工无言,礼部右侍郎越众而出,“禀陛下,我朝于两年前重设武举,时间较短,武将目前仍是青黄不接之状。皇子中也只有八殿下、九殿下两位皇子熟悉军营,可率兵打仗。只是,现下八殿下镇守东海一带,若是突然喊回来,怕是海上倭寇又得闹事;九殿下又在西南一带,平定流寇,现在若是回来,怕是扰乱了军心,加上,西北一带地形也只有九殿下比较熟悉,而九殿下西南一役短时间也无法结束,若是随便找个将帅去,那边地势险峻,地形多变,若是如此,恐生变数。故微臣认为太子殿下分析透彻,微臣附议求和。”
景行帝听完,眉梢一挑,“柳卿也如此认为?”
柳叶脸色有些苍白,他内心其实主战不求和。
国库本就空缺,若是求和,那些求和的银两又该自何处而来?大殿之上的人,自诩读过圣贤之书,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内心如明镜般,都清楚那些银子最终不过全落到布衣平民头上,如此一来,对于本就饥不裹腹的他们,无疑是雪上加霜。
只是人一旦到了高位,太多事情需要顾虑。今日之事,也是事发突然,未能先行同太子一议。
柳叶顿时觉得自己进退两难。进一步是太子,退一步是万千百姓。只是,如今夺嫡之争风云暗涌,暗潮涌动,一步差池皆可能满盘皆输,遂只能无奈说道,“臣也附议求和。”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蓄在云层当中的雨簌簌落下,在深殿上笼了一层薄薄愁绪。
景行帝脸色一变,不悦道,“求和?说来说去,只有求和了吗?我偌大个大乾竟然找不到一将帅之才吗?”
此言一出,朝野俱震,众臣皆站在那心思各异,却谁也不敢上前,生怕触了圣上的霉头。
“宋煜如何?”景行帝侧目望向众臣,高坐之上,将殿中之人深情看得一清二楚。
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一个半归隐的老将军,虽战功累累,但是年过半百。朝中虽无将帅之才,但是勉强能打的还是能找出几位?况且,当初圣上无故将其遣送老家,如今又将人召回来,不怕人心生怨怼,无心应战吗?众臣未猜不透这位天潢贵胄的天子心思,一时不敢答话。
景行帝顿了顿,抬起眼皮望向李钧,“内阁觉得如何?”
内阁首辅李钧闻言一愣,洛门关失守就是因刘洋年老力衰、有心无力所致,陛下刚因此痛骂兵部尚书岑携,刘洋、宋煜两人年龄相仿,陛下又怎会真心觉得宋煜适合呢?而且,若是陛下真要钦点宋煜老将军,为何多次一举问内阁,直接交由兵部安排便是。
李钧猛然明白圣上这番话的用意,那个人不好自其口中说出,只能借内阁之口来说。同宋煜有关系的,又令圣上有些顾忌的。
李钧眸光一闪,快步上前,拱手一揖,“陛下,臣认为大理寺寺正柳如意是更好人选。其师承宋将军,随宋将军南征北战多年,作战经验亦是丰富。”
圣上略作思考了一会,“柳卿确实不错,文武双全,前阵子不是刚破了官银失踪案吗?颇有其父风范。”说完,又看着柳叶,含笑问道,“柳卿觉得如何?”
柳叶跪地谢恩,“得陛下赏识,是小女之幸。”
景行帝点了点头,“好,那就定大理寺寺正柳如意率兵出征。”随后,又瞥了眼赵奚,淡淡说了句,“太子也一同去吧。”
“儿臣接旨。”
“臣接旨。”
雨点渐小。
景行帝望着殿外茫茫烟雨,道,“七曜日启程吧。”随后,大手一摆,“退朝吧。”
本就是年底,洛门关一役一来,令朝中各部各寺更加繁忙,礼部、兵部最甚。
夜已深,四下皆是黑糊糊一片,唯六部公堂内仍灯火通明。
值夜的内侍提着风灯将柳如意往户部引。宫殿深深,一道疾风刮过,在竖立的宫墙上留下一声咆哮,令人生寒。
不多时,户部已至。
值班的小史一见,连忙结果内侍手上的风灯,将柳如意往内堂引去,“柳大人,今日如此晚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柳如意摇了摇头,“今日未能寐,见户部灯还亮着,想着马上就要出征,便想来问下军资军费之事。”
那小史听了这话,笑道,“正巧,今日刚好谢大人当值,大人算是来对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史将人引了进来,便随即转身退及门外。
谢韫坐于案前,眉头紧蹙。
柳如意见状,斟了杯茶,递上,“可是军费筹集棘手?”
谢韫抬起眼眸,“洛门关军费昨日便已筹备齐了。无非是东拼西凑,加上圣上发话削减修寺等费用,倒也不是难事。”
柳如意纳闷道,“那是为何事烦心?”
谢韫皱眉,“我在筹措经费时,无意翻到了胡平县的账册,发现了些端倪,账册里头被人动了手脚,账目对不上。”
柳如意愣了愣,之前户部报上去失踪的官银就是十万两,在当铺也是搜到的十万两官银,如何会对不上,“不止十万两。”
谢韫点了点头,将账册递给柳如意,上头被朱笔勾了几个圈,“要是只是粗浅的去加这几个数字,确实只有十万两。可是,你若是细细看这账目明细,修缮费用重复列支至这三个品目当中,而且,这儿也有问题……重新算下来,约莫损失百万两官银。”
柳如意愕然,案件始作俑者一个已然身亡,一个枭首示众,现在要查,怕是也无从查,如此大数量的官银究竟到哪了,“陈牵仍湖广户部郎中也就一两年,竟侵吞百万两官银,如此一大笔,他们又是转移到哪呢?”
谢韫摇了摇头,“官银不可流通于市,只可熔碎银所用。就算偷偷背着官府熔铸,如此大数目,很难不引起注意。”
两人刚想说什么,门外一小史推门进来禀告,说是兵部来人了。
来人正是兵部郎中许昭。
柳如意、许昭之前见过面,这么晚在户部撞见,彼此间都有些诧异,面面相觑了一番后,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意图。
许昭开口先行解释道,“我是来问出征的军费和粮草的。本想下午早些来,被手上的急事给耽搁了。恰巧,听闻今日谢大人夜值,遂来碰碰运气。”
柳如意闻言,啧了一声,“刚巧,我也是来问这个的。银钱、粮草,谢大人也均已备好了。”
三人又讨论了些细节后,大致谈妥后,便提着风灯离去。
由于景行帝早年定下的规矩,三品以下大臣,不得乘轿进宫,故两人需要穿过长长甬道,到午门乘坐马车。
已近子时,夜风有些微凉。
柳如意、许昭并排而走,微风吹起柳如意轻薄衣衫。本就单薄的身体被映得更加单薄。
见状,许昭解下身上氅衣,递了过去,“夜深露重,小心着凉。柳大人可是要率兵出征,可得当心。”
柳如意望着暗夜中的层层宫殿,伸手接过,批在了身上,“谢过许大人。”
翌日。
柳如意处理完案上的卷宗后,突然瞥见架上的氅衣。遂抬头望着门外的天色,发现暮色已然暗沉。
于是回里屋换了件常服,亟亟拿起架上的氅衣,朝门口候着的马车走去,“去沈府。”
沈府外的小厮一听说来人是大理寺寺正,便急忙进府禀告。
不一会,风风火火赶出来一人,一边热情将柳如意往里头迎,一边偷偷打量柳如意,明眸皓齿、眉目清丽,不愧是大人看中的姑娘。
此人正是管家李谬,自从听表少爷许昭讲了其在安平县经历后,愈发觉得此人聪慧敏锐,配得上他家大人。而且,听表少爷的意思,自家大人似乎对人家姑娘也有意。如此一番,李谬越瞧着柳如意,越心生喜欢。
可奈何李谬眼神过于热情,盯着柳如意有些不好意思,“许大人在府中吗?”
“许大人?”李谬纳闷,找许昭的?低眸一看,发现起手中拿着一件氅衣,正是许昭的那件,猛然间便明白了来意,遂抬头假装望向外头天色,“这个时辰估摸着也该下值了,怕是在路上耽搁了,大人不如先到正堂里稍作片刻。”
柳如意本想拒绝,无奈对方太过于热情,还未话落,便已招呼小厮准备茶点。加上,许昭既然马上回府,自是归还氅衣,亲自归还也更礼貌些。
李谬提壶为柳如意斟了杯热茶,“这个茶老爷自己采得,是开岁年初的第一茬,望公子莫嫌怠慢。”
“怎么会呢?能喝上沈大人亲手采的茶,简直三生有幸。”柳如意受宠若惊,苦笑道。沈暨白百忙之中还去采茶,定是爱茶惜茶的人。若是被他知道自己辛苦采得那几两茶,被她喝了,会不会因此记恨自己,到时候随意抓她小辫子,给她扣分。
顿时,柳如意觉得口中的清茶格外烫嘴。
李谬又呈上了些糕点,边同柳如意搭话,边时不时瞥眼望向堂外。大人不是今日会早些回府吗?怎么还回来,要是晚了,自己可是无力留不住柳大人了。
所幸没过多久,沈暨白便回来了。
沈暨白刚回府,就听说大理寺来了一人,遂直接朝正堂走去。
柳如意听闻脚步声,放下了手中茶盏,自堂内往厅外望去,刚好瞧见下值回来的沈暨白。
两人四目相对,或是因为柳如意喝茶被抓了个正着,只见其急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沈大人,我是下值后来的……是来还许大人氅衣的。”
沈暨白瞥了眼一旁的氅衣,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管事说许大人马上就回来,我在这等他回来后,还了氅衣就走。”
沈暨白淡淡瞥了眼李谬,心中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