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的身份已查明——苏氏,已故安平侯赵谦的乳娘,三年前离开侯府。
接下来的几天,却再不见那黑衣女子的踪迹。
据负责盯梢的人回报,那老妇人依旧每日深居简出,无任何异常。
慕西月和齐恒又亲自拜访了几次,然而不管两人怎样晓之利害,那老妇人都是一问三不知,铁了心的不开口,气得齐恒脸都绿了,却也无可奈何。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慕西月坐在驿馆的院子里眉头深锁,昨日见齐恒,他脸上愁云惨淡,最后向自己求助。
原来,就在与她会面之前,青洲王于朝堂之上大发雷霆,限期七日让齐恒查明灭门案真相,否则,便让齐恒自行脱去身上官服,不必再回去见他。
眼看七日过半,齐恒一脸暗淡地问她,慕姑娘这该如何是好啊?
慕西月身为崇吾门弟子,按理说不受崇吾之外的任何人管辖。
这不仅仅因为崇吾门是天下第一玄门,更因为崇吾门的特殊身份——崇吾门于五百年前由初代崇吾王一手创立,五百年的风霜过去,崇吾的君主亦是崇吾门的门主这一祖制从未改变,可以说,崇吾门就是崇吾王手上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最锋利的一把剑。
崇吾门弟子在外的身份、地位不言而喻。
不过,虽说如此,崇吾门人却从未懈怠——除魔卫道,为苍生拔剑,既是是门训,亦是使命。
这也是慕西月自小便确立的志向。
可以说,她对侯府灭门案的进展的忧心程度丝毫不亚于齐恒。何况她也不想见这么一位兢兢业业的官员就此断送大好前程。
沉思间,她脑海里突然闪出一张脸来,犹豫片刻后,她猛地站起,朝大门奔了出去。
“喂——那谁——”
慕西月的声音在那破道观里响起。
一连喊了几声,才听得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右手边一破房里传了出来:“干嘛。”
慕西月抬脚迈进那间房,堪堪落脚,便吓了一跳。
那流浪儿正揉着睡眼从一床半尺高的由枯草铺就的“床”上坐起,腰腹间还垂落着几件破衣衫,看来是当被子取暖用的,蓬乱的黑发里插了几根细碎的枯草,那直挺挺的枯草看着倒比眼前这半睡不醒的人要精神。
慕西月撑大了眼,心道,原来,叫花子是这样过的。
流浪儿迷离着眼,看了眼杵在门口的人,也不知道看清楚了没有,眼皮一耷,那颗脑袋似有千斤沉重般再次砸进了身后的枯草铺上。
慕西月一口气长长吸进又呼出,说不清羡慕与无奈哪个更多一点。
“你之前说,能帮我?”
流浪儿用喉管“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那你起来。”
又是一声“嗯”,声音却更微弱了,几乎与那均匀的呼吸声融为一体。随即,竟转了个身,留给慕西月一个坚实又看似乖巧的后背。
慕西月头大。
想要动手去拽,又嫌此人有些脏,于是取下玄烛,就着剑鞘拿那尖端朝他后背戳了几下。
枯草铺上的人有些烦躁地左右扭了几下肩膀。
慕西月喝道:“起来!报恩!”
只见那后背一僵,却不动,慕西月又补了句:“管吃管住,管衣裳。”
流浪儿背对着慕西月,瞬间撑开了那双皓亮的眸子,嘴角浮现笑意,喊出了多日的心中宿愿:“我想吃炖鸡。”
慕西月的眉头蹙成了小山,“趁我还没有改变心意之前,起来!”
地上的人就“噌”的一下坐起,仰头看向慕西月,脸上的笑容比那外头的阳光还灿烂:“早啊,老大。”
慕西月没好气地瞪他,都日上三竿了,还早什么早。
“快点!”她催促道。
流浪儿倒是乖巧地“哦”了一声,待要起身下“床”,又停了下来,一双大眼看向慕西月。
“怎么了?”
流浪儿眨着大眼:“我要更衣。”
慕西月哑然,撇了撇嘴,转身退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流浪儿便穿戴好走了出来,慕西月扫了他一眼,还是一身破旧,只是那乱糟糟的长发似乎已被稍稍打理了一些,说是打理,估计也就是用那双爪子抓了几下,他脸上的轮廓现出个分明来,看着倒是顺眼了不少。
他左手提了个小包裹,看着软软轻轻,估计是些衣物,这是要卷铺盖跟她走的意思。
慕西月直奔主题:“说吧,你能怎么帮我?”
流浪儿很是骄傲:“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东西两街都是我的地盘,安平侯府在西街,那一片由我几个小弟负责——”
“说重点。”慕西月将他打断。
“重点来了!前两天有个小弟跟我说,出事的那天晚上,他看到过一个女子从西街那边跑了出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眼慕西月,那张淡漠的俊脸此刻却写满了震惊,他很是满意,于是,继续道,“那女子是安平侯府的一个丫鬟,或许——”
“带我去见她!”
流浪儿的话被再次打断。
“哎呀!老大,别着急啊。那女子现在行迹不明,若要找到她啊,得先去见我那小弟。”
“去见你小弟!”
说走就走,路上,慕西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儿眸光转了转,答:“白玉。”
“白玉?”
慕西月怀疑自己的耳朵,毕竟实在想不出眼前这人和白玉二字有何关联之处。
“嗯,白玉。” 流浪儿笑笑,重复了下。
慕西月亦暗笑了一下,行吧。
鸿福客栈的一角,三人围着一张方桌而坐。
慕西月一手撑着眉心,一手搁在桌上,耐着性子等对面那个白玉的小弟饮尽碗中的最后一口鱼头汤。
此人的嘴边已沾了一圈的油污,胸前的桌面大小骨头、刺、壳、渣屑堆了几座小山,旁边还叠放着几个油光铮亮的大空碗。
慕西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反观坐在自己一侧同是流浪汉如今已成为她跟班的白玉,他吃饭的姿势,可以说得上是讲究和优雅了,她不由稍感欣慰。
对面的流浪汉终于干掉了那最后一滴汤汁,打了个饱嗝,就着衣袖抹了抹嘴唇,抬起头,笑容可掬:“饱了。”
“说吧。”慕西月端坐起来。
那流浪汉身子往前倾了倾,撑大了双眼,回忆起来:“那天,是八月十九,也就是侯府出事的日子,大概是——三更左右,我正要起来撒尿呢,就听到前边‘噔噔噔’一阵脚步响,我走近一瞧,就看到一个人影跟疯了似的从西街那头跑来,等她跑近,我才发现,啧!那不是侯府的丫头嘛!满身的血!大晚上的,魂都给我吓没了!
“第二天就听说侯府出事了,太惨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侯府的丫头?”慕西月问。
“我认得啊,绮儿。”
慕西月又问绮儿是谁,流浪汉便把曾在街头碰见绮儿,绮儿向他施舍的相识经过说了一番。
“这些话,怎么前面没向官府反应?”
“官府?”流浪汉冷哼一声,“那也得我进得了官府的门啊,那群看门狗不把你乱棍打出就不错了,我何必自己找事。”
竟是这样,慕西月默然,掏出一个大银锭子反手扣在了桌面上。
那流浪汉顿时两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拿,奈何那扣在银锭子上的那只玉手不见有移开的意思,流浪儿只得尬笑着把手缩了回去。
慕西月开出条件:“帮我找到绮儿!”
流浪汉尚有顾虑,这时,一直坐一边悠闲自在的白玉突然“啧”了一声,伸出手,拿食指中指两根手指在桌面一路行走,朝着那银锭子的方向,一边叫道:“哎!老大!这活我能干啊,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事情直接交给我就可以了嘛,何必舍近求远找他。”
流浪汉急了,冲着白玉委屈叫道:“老大,你不能这样啊!”
“你也认识绮儿?”慕西月转向白玉。
白玉笑了笑,双手环抱,下巴朝那流浪汉努了努:“我小弟认识啊,一样。”
流浪汉叫道:“哎哟!老大,你不能这样啊,你这太不道义了。你已经找了这么个好去处,跟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富家小姐,咋还惦记兄弟们的口粮呢?”
白玉笑笑,不接话。
慕西月冷脸再问:“这交易你接是不接?”
“接接接,我接。”流浪儿忙不迭回道。
慕西月包着银锭子的手掌一收,闪亮的大银锭子便被对面流浪汉一把抓住,他满心欢喜地捧在了手里。
“这是定金,在明日之前找到绮儿,我再给你双倍。若是找不到,你手头的那份我也能找你要回来。”
问过话,白玉便跟着慕西月回了驿馆。
驿馆庭院深广,房屋众多,却好像只供慕西月一人使用,显得很是冷清,从进门至后院,白玉也只见到为数不多的几个驿卒和供使唤的三俩下人。
白玉不禁问:“老大,你一个人住这里吗?”
慕西月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白玉一愣,摇头,笑容里带了些尴尬,他又问:“我住哪间?”
慕西月指了指前方:“正中间那间我在用,其他的随你。”
说完,她便朝自己房间径直走去,却没料到白玉又跟个尾巴似的走在了后面,她停下脚,问:“还跟着我做什么?”
白玉指了指前面:“我住你隔壁那间。”
慕西月噎住,驿馆房间这么多,偏偏要选自己隔壁。她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开始反思自己收了这白玉是否过于冲动,奈何事已至此,再反悔说不过去,她只能认栽。
静夜时分,月亮将它的清辉洒遍人间,慕西月提着玄烛到院子里练功。
她施展起在崇吾学过的战魔十式。挥舞之间,玄烛放出耀眼的光,如一道道闪电在虚空中不断地交织、隐现,剑风呼啸,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光下的身影越发地快,一人一剑在天地间驰骋,白衣青丝肆意翻飞。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专注而肃穆,仿佛除了手中剑、心中意,再无其他。
夜色掩映下,一双眼睛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白玉背倚游廊一侧的一根大梁柱,双手环抱,望着月下的女子,思绪流淌。
她比之前,又有不同。
儿时见到的她,顽皮而明媚。再次遇到她,却是呼朋引伴,意气风发。之后却是失魂落魄,竟不惜要轻生。而如今的她,沉默寡言,似乎已学会将所有心事都埋藏在心底。
她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呢?
月光映衬下,她的脸比白天更加白净透亮。她嘴唇紧闭,似乎对自己使出的招式不太满意,在同一招式之间反复演练,眉头渐渐蹙起。
从前的她,没有蹙眉的习惯。她的脸总是舒展的,张扬的,自在随意的。
白玉突然萌生出一股上前指点一二的冲动。
可突然,他眸光一聚,眼里燃起一股怒火。下一瞬,人便消失在游廊。
“谁?!”慕西月转身惊呼。
就在片刻之前,她的神识捕捉到气流的异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朝自己涌来,速度快的可怕,然而,这股力量却在下一瞬,退了回去。
就像……那日在密林一般。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修行人的敏锐却告诉她,不对,那不是错觉,那不过是因为那黑暗中的力量过于强大,跟她相比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以至于对方藏了气息而自己无从察觉。
然而,那力量竟再一次撤了回去!是那日在密林里袭击她的那人吗?这一次又是为何撤去?
心底疑云顿生,她无暇思考,便御风而起,在方圆数十里内追寻起来。
最后,却是一无所获地回到了驿馆,打算回到自己房间的片刻,鬼使神差地将目光移至那旁边的一间,走至门边,举起了手,犹豫片刻,还是在那房门上扣了两下,“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