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荣骁烂醉如泥被丁峻炜送回陆家。
陆昊在灯下等他。
外面的雪下大了,丁峻炜的肩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
陆昊的面前煮了茶,给丁峻炜倒了一杯。丁峻炜坐下来,将手中的画卷递给陆昊。
“她送给你的。”
陆昊语声玩味:“她连这个都给你了?”
“我恰逢看到,她也画好了,就给你送来。”
“你看了?画的什么?”
丁峻炜捧着热茶,朝他一抬下巴:“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昊果然就在灯下打开了。画面映入眼帘,他先是有片刻惊艳,待细细观摩,看着那两行字,半晌没有说话。
“我呢,确实是跟她说了。但是她很是顾忌你,认为辗转于你我之间,让我们兄弟尴尬惹人笑谈。我知道她这么说,无非就是对我没那个意思。”
陆昊只认真地盯着画没有说话。
丁峻炜道:“我也不会逼她,她刚跟你分手也的确是需要时间修复。我就先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对她好,慢慢的水到渠成。一两年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风声都过去了,她也毕业了。这段时间我会护好她,不会动她。”
陆昊盯着画面良久,没回答他。丁峻炜遂也沉默,低头喝茶。
半晌,陆昊指着画面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夏茵,是在什么地方吗?”
丁峻炜拧了拧眉,说道:“云溪?”
陆昊看着手边的画面,说道:“这场景,和云溪外面的人行道有些相似,那天晚上,也是很好的月光,路旁开满了花。”
丁峻炜也看向那幅画,一时无话。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对夏茵来说意味着什么,让她画下来作为分手礼物送给我。但也偏偏啊,因缘巧合,那里也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丁峻炜不知何故,听着陆昊略带伤感的语声,自己竟也莫明觉得伤感。
“她其实很好哄,心特别软,受不了别人对她的好,总想着十倍百倍去报答。你慢慢追吧,”陆昊有几分唏嘘,“她对人特别特别好,你也好好对她,不要欺负她,不要像我一样,负了她。”
丁峻炜嗯了一声,没说话。
“她的道德感挺强的,一时半会儿不会答应你。阿峻你不能来硬的,好好追追她,也让她,谈一场恋爱,被人宠爱。”
陆昊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声息有些哽咽,大约是想起了很多深刻美好但其实是强占不堪的过往,拥有时未曾好好珍惜,待要珍惜时已然不归他拥有。
“降伏了荣骁那个魔王,我也不多留你了。”陆昊起身,对丁峻炜道,“你也早点回吧,路上开车小心。”
丁峻炜应了声,人却没动,对陆昊道:“你穿上衣服跟我出去一下吧,她还有东西给你。”
陆昊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吧!”丁峻炜道,“挺大一箱子。”
陆昊心绪起伏,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丁峻炜来到车旁。丁峻炜打开后备箱,雪花安安静静地飘落,陆昊的目光落在那个大皮箱上。
丁峻炜拎起箱子放他手旁边,后备箱盖缓缓地降落。
“她说是她学服装设计,然后用小缝纫机给你做的衣服,说实话阿昊,我有点吃味。”
陆昊没有动没有说话。丁峻炜拍拍他的肩,说道:“走了。”
丁峻炜发动汽车,车灯如白昼般闪过,然后很快地消失无影。
陆昊回到房间,锁上门。
房间里的光温暖明亮,陆昊坐在沙发上,压抑着心跳加快血液倒流的眩晕感,缓缓地打开箱子。
映入眼帘的是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一套黑色商业西装和一件藏青色的长款风衣。
陆昊用手轻轻地抚摸过布料,触手是风雪夜色的寒凉,西装的布料偏硬滑,风衣的布料偏软绒,质感类似他熟悉的意大利某高定品牌。他的手指捏住一粒纽扣,是与面料同色的暗含金丝祥云的形状,非常罕见,应该是夏茵自己设计定做的。
他没有急于打开衣服,而是放置在一旁。下面一层是两件叠好的衬衫,一件白色一件深灰,中间是一张设计精美的卡片。拿过来打开,里面真的附着一张银行卡,卡片上手写着一行字:祝陆先生陆太太百年好合!
下面还附着一行小字:一百万贺礼聊表心意,密码是您的生日。
陆昊突然就被一种酸暖而感动的情绪漫灌淹没,他仿佛全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一般,重重地靠在沙发上,仰头闭上眼。
泪水如同一条刁钻蠢动的小蛇,在眼眶里四处冲突翻撞。
热泪最终夺目而出。
外面响起敲门声。陆昊没有理会。
林月华担忧的声音传过来:“阿昊?阿昊!”
陆昊擦了泪整理情绪,起身打开门。
林月华见了他,奇怪道:“这是怎么了?阿峻不是刚回去,怎么锁上门了?”
一看陆昊的眼圈有些红,不由关切地道:“你这是怎么了?阿峻把荣骁送回来,两个人没打架吧?你们到底说什么了?怎么你魂不守舍的?”
陆昊若无其事:“没事,妈。您早点休息吧!”
林月华却是一眼看到了沙发上的衣服,走过去看到茶几上的画,就全都明白了。
“你,心里还放不下她?”林月华刻意压低了声音。
陆昊内心复杂的感受难以言传,但是一时又难以排遣和压制,在自己母亲面前,他或许也有不去刻意掩饰的成分,总之在那天,在那个外面风雪漫漫,丁峻炜已远去,屋里却是夏茵画的画夏茵做的衣服的晚上,他突然升起铺天盖地撕心裂肺的孤寂和悲怆,他在突然之间便难以抑制地,泪下滂沱。
成熟男人的崩溃,泪下滂沱却抑止无声,但那种无法宣泄和排遣的伤痛,却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了林月华的心脏。
于无声处听惊雷。林月华突然便明白了,陆昊对那个女孩是真真正正动了心用了感情。或许彼时懵懂,或者骑虎难下,陆昊最终的选择,即便日后看起来幸福满满事事顺利,也终究是深藏着儿子深藏骨髓的意难平。
谁说这不是缘分捉弄,偏偏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就在陆家出事,就在傅筱君离婚,就在陆昊无可无不可答应和傅筱君谈婚论嫁的那个空档,闯出来一个夏茵,还不知不觉抓住了儿子的心。
林月华看着儿子瘫坐在沙发上,双肩剧烈地颤抖,泪水横流却拼命咬着嘴唇不去哭出声的样子,她也一时心痛地上前抱住了陆昊!
“妈!”陆昊嘶哑地低沉地对林月华道,“妈!阿峻……”
最终是难以启齿。他如何说丁峻炜要去追求夏茵,他如何说那么好的夏茵最终会成为他兄弟的妻子。
林月华不明所以:“阿峻怎么了?”
“没事,他没事。”陆昊开始克制自己的情绪,将刚刚外露的脆弱的情绪一股脑压下去,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
“妈,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早些休息吧。”
而林月华在第二天知道了事情真相。
荣骁酒醒后叫着头疼,又叫着自己失恋了。
林月华笑他:“怎么了阿骁,什么样的姑娘是你得不到的,能让阿骁你失恋?”
“夏茵啊!”荣骁夸张地哀嚎着,“我还没追到!不是,我还没开始追,她就是丁大哥的女朋友了!”
林月华一下子怔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相比于陆昊情感上的失落,林月华想得更多。他们陆家确实是落魄了,前脚刚分手,自己儿子的女人后脚就成为别人的座上宾。
被女人和兄弟一起背叛,也难怪阿昊昨晚上那么伤心崩溃。
腊月二十五,化雪天虽然很冷,但是阳光特别特别明媚。夏茵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外面一件黑色羽绒服,来到约好的漫语咖啡厅。
林月华已经安静地在那里等了。她穿着高定的连衣裙,带着珍珠的长项链和耳饰,高高地挽着发,精心地化了妆,显得高贵、优雅和矜持。
咖啡厅里很热。一进门夏茵便脱了羽绒服搭在胳膊上,此时她走过去,在林月华对面驻足,正逢林月华抬眸看向她,两人目光相对。
夏茵姿态端庄,落落大方看向她,对她嫣然一笑,然后恭敬地鞠躬行礼问好。
“陆夫人好!”
这是林月华第一次见夏茵。只有在真正的见面之后,方知道之前所有传闻都不足以形容夏茵之万一。
她不止是漂亮,而是清润。不止是唇边的嫣然,还有眼底的清澈明亮。她站在那儿带着无害的温良美好,宛若林间小鹿一般,湿漉漉地踏过沾满露水的青色苔藓,安静而自然。
关键是这个女孩子她没有首饰,也没有妆容,更没有昂贵的衣服,她甚至连头发都只是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可她往人面前一站,就像是有一种淡淡的灵韵之气将人的身心轻轻地洗涤抚慰过一般,只让人察觉舒服。
于是林月华似乎突然就懂了,陆昊与夏茵那种,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的内心状态。
夏茵在林月华愣神的时候,就自动坐下来。她腰背挺直,收手叠放在桌上,一副乖巧晚辈面见长辈的态势。
林月华叫来服务生,要夏茵点咖啡。夏茵随意地就要了单子上的第一款。
因为有了点咖啡的缓冲,林月华有时间压下自己准备兴师问罪的言辞,重新组织了下语言。
“夏小姐,说来,你也是我们家的恩人,这么久了还没有感谢你在车祸中救了陆昊。”
夏茵道:“陆夫人言重了,是陆先生吉人自有天相,我不敢贪天之功。”
“说来,我感到很惭愧,”林月华垂眸,手中的小勺轻搅咖啡,语声有些淡淡的落寞,“在你们这场关系中,我起了很大的反作用。最初就是我联系的筱君,因为陆昊这些年浪迹情场没个正行,我们一直认为他是受了当年他们俩分手那件事的刺激。正逢陆家遇着点事,筱君离婚,无论是旧情还是家世、助力,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后来陆昊认识了你,我心里面非常讨厌你,恨陆昊招三惹四不识大体。”
此时服务生将咖啡端过来,夏茵礼貌地致谢,然后静静地听着林月华的话。
“陆昊车祸以后,有几天他都不言不语,我知道他是在你和筱君之间做取舍,毕竟他出车祸差点死了这么大一件事,你的存在是瞒不住了。彼时他大哥自杀,陆家的担子都要落在他的身上,他不能有一点点行差踏错。而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差点同时失去另一个儿子,原本对于我这样年纪的人来说,社会地位荣华富贵都应该是看淡了,应该只在乎孩子的幸福。可偏偏我就是修养不够,就是放不下,忍受不了家道中落,从云端跌落被人侧目、挖苦甚至落井下石伺机报复的日子,我忍受不了陆昊放弃筱君那样的好亲事,放弃傅家那样大的助力,去娶一个一无所有只能依附于他身下,看他单打独斗的女孩子。”林月华傲然坦然地冷眼看了夏茵一眼,然后开口问她。
“夏小姐,若你爱陆昊,你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夏茵十指交缠,姿态谦卑语声温软,她说:“陆夫人您别生气,若我实话实说,若我爱陆昊,我还是希望他能选我的。”
“你……”林月华即将出口的话就突然被憋回去,她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这样和长辈说话。
“但您是母亲,”夏茵柔声道,“希望陆先生娶门当户对可以比翼齐飞的妻子,无可厚非。站在母亲的角度,您做得对。我支持您。看陆先生的选择,他也明了您的苦心,也是支持您的。”
林月华陡然升起来的气又突然落下去。再开声时已经略有黯然:“我看出他的犹豫,借着他大哥的死,在他面前常常晕倒。而筱君的出现就成了我的强心剂,是我逼着他做出的选择。”
夏茵抿着嘴便笑:“陆先生孝顺您,但他那么大人,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当时最对最好的。”
林月华摇了摇头:“也可能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不这样选择也许会更遗憾。”夏茵笑着说道,“陆夫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遗憾是人生常态,陆先生也是人,有点遗憾也算是完满人生。”
林月华控制不住自己的不解:“你就一点都不怨他?”
夏茵睁大了眼睛:“他对我那么好,救我于水火,护我不被欺负,又给了我可能原来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财,让我有更好的前程和生活。我干嘛要怨他啊!”夏茵说完又认认真真地补充道,“他是我的贵人。永远都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