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在西沉的暮光下舒展身躯,烈风从远方席卷而来,涌起的草浪没过千百只羊群的蹄子,莫尔古勒河蜿蜒曲折,浅到能看清河底沙石。
马儿低头饮水,汉子们站在一旁,为自己的战马梳毛,常年的游牧生活令他们手背皲裂,脸上的皮肤也是粗糙不堪。
哈勒巴在毡房中急躁地踱步,炉子上正热着马奶酒,暖烘烘的奶香没能抚平哈勒巴烦躁不安,属下都在毡房外守着,没敢进来触霉头。
房内挂着一张铺满整面的地形地势图,上面用各种颜色的小旗标注出行军营地、各山各河、粮道补给线等关键军事信息,尤其特别的是,在大宣与北疆十九部的分界线以北,也就是目前玄铁营驻扎所在,空留出一半的位置,旁边已经备好小旗和骨刻刀笔。
哈勒巴手指上戴满了扳指,尤其是右手拇指刀那枚鎏金狼头角弓戒,显得他威严而危险。
他抬手戳了戳那片空白,重重叹出一口气,随即大手撩开门帘,门外战士登时战得笔直,大气不敢喘一下。
哈勒巴偏头粗砺着嗓子问:“韩先生还没到?”
骨浪后背隆起明显的弧度,他个头矮小,但面目绝非善茬,眉间沟壑纵横,凹陷的眼窝显露几分阴森,倒是有三分像哈勒巴。
他道:“马上,已经过了莫尔古勒。”
哈勒巴转动着角弓戒,脱下半身的右袖堆在腰间,他大步走向军营经幡处,浓烈的色彩扎束成三角,在猎猎西风中抖动,他来到老萨满身边。
枯瘦如树皮的手捏着缓缓升起青烟的艾草,她面朝西方跪坐,面前摆放裂纹密布的龟甲,老萨满摇晃手中骨铃,嘴中念念有词。
她戴了张青面獠牙、阴森森的面具,两侧各有长耳,那双浑浊的眼球透过面具空隙,神秘莫测地瞥了一眼这位十九部落的最高首领——哈勒巴。
只见萨满往下一抓,扔出龟甲,她念的声音愈发加强,只听骨铃最后“铛——”的一声,萨满写下占卜结果,抬手按在哈勒巴手心里。
面具之下,嘴角扯动耷拉的肌肤,显出邪笑。
骨浪跑来告诉哈勒巴人到了。
哈勒巴攥紧占卜后的纸条,大步流星地毡房里走,掀开一瞧,一位身量修长、仙风道骨的年轻男子背对着他,站在那张军事图前。
闻声,转过头,莞尔道:“眼睛还好吧。”
“……没瞎透。”哈勒巴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抬手捂住左眼的眼罩,用蹩脚的中原话一字一顿地说道,“外面那群人,干什么的?”
韩琰笑了笑,坐在羊毛毡毯上,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被马奶酒,哈勒巴最看不惯他们中原人这种一板一眼的作态,不由皱起眉头。
韩琰吹了吹,说:“刺杀过齐剑霜的死侍,送你这里躲躲风头。”
“他娘的!老子要亲手杀死齐剑霜!让他们抢了先……”
“齐剑霜没死。”韩琰听他说过中原话实在难受,为了自己耳朵着想,他打断哈勒巴的话,直接告诉他他气愤恼怒遗憾的事,“你还有机会慢慢折磨他。”
“前提是,你得先打败他。”
哈勒巴听得费劲,但也猜出七七八八,当场急眼:“我一定能打败他!我要为阿爸报仇!”
他阿爸死于齐剑霜剑下,连他自己的眼睛也是被齐剑霜刺破,这注定了他与齐剑霜是彼此此生宿敌,至死方休。
“给我玄铁营的守备图!”
哈勒巴急不可耐,冲到云淡风轻的韩琰面前,死死瞪着他,用力伸出手。
“不急,玄铁营还没回到齐剑霜手里,开战前的变动谁也算不准,变动太大,现在给你了到时候也未见得有用。”韩琰放下碗,向后仰仰身子,无奈道,“你就不能离我远点?”
哈勒巴迟疑半刻,听话地后退几步,但脸上依旧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你问了萨满什么?”韩琰正了正身子。
哈勒巴道:“何时开战。”
“何时?”
哈勒巴闭着嘴,没说话。
韩琰淡淡扫了一眼自己的门客,无恙抱剑走到哈勒巴跟前,干巴巴道:“给我。”
哈勒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发笑,一拳抡翻无恙,无恙用剑柄卸下他的大部分力气,但哈勒巴拳头又硬又大,无恙嘴角还是出血了,他阴狠抬头,欲上前反击之时,韩琰喝道:“都住手!”
“哈勒巴!你不要太过分!上次战败,并非我所愿,你也不必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来!”韩琰凌厉地抬眸,语气有力,“正因败得太惨,我们已经输不得了,我在布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秋后开战,既是给你们养肥马匹的时间,也是给我清扫祸患的时间。”
“你,”韩琰倏然站起身,拂袖冷冷道,“不要坏我的事。”
哈勒巴用北疆话阴测测地笑道:“叛国贼不得好死。”
韩琰听不懂,蹙眉扭头看他,顿了顿,道:“我今天来,一是把人送你这儿,你最好留着,他们都和齐剑霜交过手……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北疆辽阔,消息还没出你的营地就会被你拦下,我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哈勒巴不置可否。
韩琰提了口气,继续道:“二是送你点情报。中州马上就会派遣新将到玄铁营,你可以趁新将不熟兵的空档小规模侵扰,玄铁营现在士气低迷,早已不攻自破,失败几次再提起士气看可就难上加难了。还有……”
韩琰停顿一下,瞥了眼无恙,在无声的警告中,无恙恭恭敬敬奉上一卷宣纸,退到一边。
“这里面是齐剑霜的近况,他越来越警惕,以后可能掌握得不像这么全了,来之不易,你找个信得过翻译看看。”
现在哈勒巴只要听到有关齐剑霜的消息,就像要疯了似的,他紧紧握住,被他攥出深深的手指凹陷。
韩琰“啧”了声,悠悠道:“有个叫云枕松的,齐剑霜还挺……在意的。”
这个“在意”的解读范围可大可小,但韩琰特意提出来,一定有他的深意。
哈勒巴只想毁掉齐剑霜,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悲痛!
他迫不及待地把骨浪/叫进来,往他怀里一塞:“读给我听!”
韩琰摇了摇头,叹气离开。
与哈勒巴这样粗俗鲁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蛮子合作,是韩琰的下下策。
北疆的马高大,腿肌发达,尤其是马鼻孔大得惊人,奔跑起来便会有节奏地翕动,吐出的热气能让人睁不开眼。
阳光把韩琰晒得懒洋洋的,韩琰慢悠悠控制着马,不让他快跑起来。
无恙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
“主子何苦跑这一趟呢?”无恙不解,疑惑地看向韩琰。
韩琰笑了一下,答非所问道:“一把火,花缘阁算是从这世上消失了。”
花缘阁原是盛极一时的花楼,里面的装璜极尽奢靡,女子各有所长,美貌只算她们最不起眼的魅力。
先帝临死前给了他一幅画,气若游丝道:“上面的女子,是你母亲……”
韩琰寻了许久,最终找到了已被迁空的城,以及空荡荡的花缘阁。
韩琰勒停马,前蹄高高扬起,重重跺下,激起草屑,韩琰注视着无恙,说:“这帮死侍来自天南海北,中原、西域以及北疆,他们知道我安排在中州各个驿站的官员,公文圣旨一旦出了中州,到达第一个驿道,拓印本当晚就会送到我手上。齐剑霜已经开始调查了,幸亏我下手快,趁齐剑霜反应前把楼烧了,一根木头都没给他留,要不然,花缘阁背后的事不知道要被扯出多少。”
韩琰视线看得很远,远到没有落脚点,谁也不知,在他潜意识中与谁对视。
“死侍送到哈勒巴手里,他为了防我,这帮人一根头发都飘不出草原。”
“而且,”韩琰回了回神,对无恙温柔一笑,笑容堪称优雅和善,但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我一个人也不相信,我只信我自己。”
*
公孙霖“噗通”一声跪在了齐剑霜脚边,活像见到自己去世多年的亲生父亲,痛哭流涕,狂笑不止,云枕松默默地把远离了齐剑霜,回到齐彦身边,把剑拿到手里,像看傻子一样看公孙霖。
齐剑霜挣了挣,公孙霖抓得更紧了。
李延严肃地看着眼前的荒诞的场面,没出声,也没任何动作。
齐剑霜皱着眉毛盯着在脚边要死要活的公孙霖,无奈更无语,被他又哭又笑的声音闹得心烦意乱,猛地踹开他,冷冰冰道:“滚。”
云枕松没忍住,笑出了声,不笑还好,这一笑他彻底忍不住了,扶着齐彦的椅背,微微笑弯了腰,齐剑霜先是一愣,随后被他这副没心没肺、天真烂漫的样子逗笑了。
院子里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云枕松笑到后面没了力气,也把自己呛到,接连咳了许久,齐剑霜抬手为他拍了拍背,动作自然到仿佛二人经常这么做,云枕松也丝毫没觉得不妥。
公孙霖看呆了,连忙爬起来:“他谁啊?”
他一着急,语气就没控制好,显得无礼。
“行了,别再闹了。”齐剑霜说。
云枕松当即不敢笑了,连咳嗽都隐忍许多,小心翼翼地抬头瞥齐剑霜骨骼分明的下颌线。
齐剑霜感受到他的视线,低头看去,顿时语塞:“……没说你。”
不是?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把齐将军调成这德行了?!
公孙霖震惊地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