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呢?”程清渺觉得这话分外阴阳怪气,忍不住就要训斥。
苏绾缡忙拦住她,“没事,今夜睡个大牢也没有什么关系。等明日调了籍,验明了身份,他们自然就会放我走了。”
小吏见有人帮他说话,生害怕程清渺发飙,连忙笑着呵呵道,“夫人若是不嫌弃,小的这就传信去萧府。”
话落,远处骤然升起一阵响动。
玄甲铮铮,锵啷作响,黑压压人群自动开始分列,其后隐隐有官差声音响起,“首辅大人怎亲自来了此地?”
“我来接我夫人。”
随着萧执聿温和嗓音落地,人群终于散开,皎玉色衣摆晃动,似浮着月色而来。
苏绾缡愣愣看着那道颀长身形走近,抬眼对上他柔和双眸,心里一下泛了酸。
萧执聿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眼神不轻不重落到了一旁的小吏身上,只一眼,就叫人不由软了膝盖,“噗”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夫人,还请大人饶恕!”
苏绾缡惊讶于小吏实在看人下菜碟,方才对着她和程清渺可不是这副模样。
难道就因为萧执聿是首辅,就怕成这样?
她抬眼望向萧执聿,他的眸光已然落回到了自己身上,依旧温和。
“他也是奉命行事。”
苏绾缡任由萧执聿解下了披风披在自己身上,趁着他系带的时候,扯了扯萧执聿的衣袖,很好心的为小吏求了情。
“嗯。”萧执聿应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捏在了掌心,牵着她的手揽进了怀里,带着她离开。
途中,无一人阻拦。
画舫早已经停靠在江岸,下了船只,江风似小了些许。
“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听见了风声,就来了。”萧执聿寥寥带过。
苏绾缡埋下了头,有些不太好意思,今日她本是要躲萧执聿才来游湖,结果最后反倒还要萧执聿出面自己才能离开。
“还不想回府?躲我?”萧执聿偏头看她,眼神略有沉暗。
“没有。”苏绾缡心惊他这样敏锐的洞察能力,连忙矢口否认道。
“没有?”萧执聿重复呢喃了一声,尾音在空中被江风吹散。
苏绾缡心口还未落地,又听见他沉缓低吟的声音响起,“是因为昨晚的事吗?”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漆黑眼眸里映出江边阑珊灯火,嗓音里携着江风的粘腻潮湿,“可我很喜欢,喜欢绾绾的唇,喜欢绾绾的手,喜欢绾绾帮我……”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缓,指腹擦磨她的掌心,像是在帮她回忆什么。
犹如平地惊雷,昨夜种种清晰浮现脑海,苏绾缡见他一点儿不作掩饰的荤话,堂而皇之谈及,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她迅速挣脱开他的手,连忙垂下了头,恨不得埋进地里,“大人不用说了,是绾缡的错,没有叫府医给大人把脉,就随意开了药用。绾缡以后定不敢再犯。”
萧执聿垂眼看着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距离,耷拉着的眼睑盖住黑沉沉的双眸,内里如同一滩死水一般黑茫茫一片,窥不见一点儿波澜。
“好。”
半晌,潮湿江风送来萧执聿温和嗓音。
苏绾缡抬眼,看见他点漆黑眸里依旧映着画舫灯火,笑意潺潺,眉眼柔和,温润如玉的模样透着十足的善解人意,“绾绾不想提就不提。”
他别过苏绾缡鬓边的碎发,眼神柔得似要将人溺死其中。
“听说贺乘舟被兵马司带走了。”
他轻轻捋着苏绾缡的碎发,声音轻缓,随意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
心里冷不防一噔,苏绾缡猝然抬眼望去,只见萧执聿缓缓耷拉着眼睑,垂眸回望她。
她紧张地咽了一口气,仔细思索着话术,“他毕竟多次身陷牵扯,指挥使定然谨慎。”
回答得滴水不漏。
“绾绾见过他了?”
攻其不备。
!
“铮”的一声,脑海里紧绷的弦猝然断裂,从尾椎骨升上的麻意叫她甚至不敢抬眼看萧执聿。
侧颊上萧执聿的指尖还未收回,若有似无点过,凉得她肩颈发颤。
“只是碰巧遇见了。”苏绾缡解释道。
可一想起贺乘舟藏在舱底的扁舟,心又不由高高悬了起来。
萧执聿垂眼将她的一连串反应落入眸中,看到她纤长羽睫乱颤,压不住紊乱的呼吸。
眸底凉色蔓延,逐渐趋于平静。
“绾绾只要说,我就信。”他指尖微勾,捧起她的下颌,与她对视。
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发着隐秘的,晦暗的幽光,像是带着笑意,又像是空茫茫的一片。
苏绾缡来不及辨别那道眸子里究竟盛着的是怎样的情绪,就见眼前的人缓缓附身压了过来。
冷冽雪松香袭来,驱散了江风里的咸湿气味,苏绾缡捏紧了衣袖,整个人像一根棍子一般僵硬,心口跳得厉害,像是下一瞬就能从嗓子眼里飞出来一般。
终于,在距离她唇边一尺之寸,萧执聿偏了方向,擦着她的脸颊滑过,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他蹭了蹭苏绾缡的耳后,一点点略过嗅闻她的气息,像是觉得不满足,他钻得愈深。
灼热呼吸滚烫,胸腔间幅度分明,他扣着苏绾缡下颌的手却没用力半分,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喉间不时溢出几声低鸣,痴绵缱绻……
回到清竹院,已是子时。
苏绾缡照例为萧执聿上药。
褪下外衣,红色的鲜血又沁出了纱布,苏绾缡没忘昨日萧执聿是如何撑在她上方,牵动得背部肌理凸起。
她垂下眼,整个耳尖都在发烫。
明日府医复诊,会看出什么来吗?
她心不在焉地胡乱想着,手上的动作也顺势慢了下来。
萧执聿感受着后背缓慢凉意的指尖,知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冷不防扯了扯嘴角。
他偏过头,眸色掩埋在一片阴影下,那双沉黑的眼睛趋于死一般的平静,却依旧压不住内里不时翻涌的骇浪。
他什么话也没说,由着她慢慢磨。
一柱香以后,苏绾缡才像是回过了神一般,磨蹭着上完了药。
她垂首站在几案边拾捡归类,萧执聿拢起腰间散落的里衣,漫不经心系着,“他如今是侍郎,兵马司的人不敢随意动他。最迟,明日就会被放出来了。”
苏绾缡手上动作一顿,像是被喂了一口定心丸,悬而未决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萧执聿冷眼瞧着她的反应,没有错过她绷直了一晚上脊背的顷刻松懈,像是殷切的希冀终于得到了肯定,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就连声音里都染上了轻快,“多谢大人。”
她回眸笑看着萧执聿,好像他是什么掌管判决的神似的。
贺乘舟还未被放出,仅仅因为他一句话,她就信极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萧执聿也笑了,黑沉沉的眸子里终于起了风,拂过浓稠晦暗的沼泽,与内里早已压制不住的暗涌轻易搅动了一滩风云。
既然他是大好人,要点奖励不过分吧……
入睡前,门被敲响,底下婢子送来了一壶姜茶。
萧执聿提起茶壶倒进甜白瓷小碗,热气争相恐后的从壶口奔出,混着姜药的辛辣味蒸腾而上,将萧执聿的眸色染上一层浓雾。
莹莹烛火将歇,晃动水面将他无甚表情的面色搅弄稀碎,他静静凝视着水面上那张扭曲抽搐的半张脸,像是从底下里爬出来的水鬼。
“画舫风大,喝了再睡。”
萧执聿端起放温的姜茶递给苏绾缡。
她听话接过,捧着碗壁一口一口啜饮。
萧执聿站在她身前,眸光低垂,落到她纤长的睫毛,挺翘的鼻尖,和一张一翕的红唇,以及因为吞咽而滑动的喉咙。
目光带着粘湿,犹如无形的手一寸寸拂过,留下泛着荧光的,粘腻的,水痕。
苏绾缡喝完,乖巧地递还给了萧执聿,还不忘关心,“大人不喝吗?”
“晚间会热。”萧执聿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对上苏绾缡疑惑怔愣的眸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好乖……
更想欺负了……
许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又熬到这么晚,苏绾缡喝下姜茶以后,就觉得眼皮甚是沉重,裹着衾被就沉沉睡了过去。
意识消散前,只模糊瞧见萧执聿站在树灯前的颀长身形,他好像……点亮了烛火……?
云迷雾锁,万籁倶静。
上京城陷入一片安宁,巍峨皇城,甚至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黑压压地附着在苍茫大地上,俨然如同一座死城。
而清竹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火重新生了燃芯,濒死火焰燎窜,将室内照得恍若白日。
塌上,女子玉体横陈,明烛照耀下,莹白身躯泛着润泽的光。
呼吸平稳,睡颜安静,美好的似一幅画。
萧执聿垂眼,沉黑双眸如同滚珠从她身上一一碾过,不放过任何细节,眼里流露出近乎癫狂的迷恋,像是最虔诚的圣徒瞻仰九天的神女。
近在咫尺,想要触摸又害怕惊扰。
这样美好,这样纯白,他怎么忍心欺负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