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隽醒来时，身下瓷砖被阳光蒸得微微发烫。

这一觉，林隽睡到了下午三点，带着满身热气熏蒸的疲懒醒来，看见落地玻璃窗外青翠的草坪。

那片草坪呈不规则的八边形，形状和范围都不尽如意，但林隽很欢喜，入住的第一天，放着满屋子的物品没有整理，率先清理了杂草，仔细收拾了边边角角，接着从为数不多的余额里划出一部分安装了栅栏。

他打算等手头宽松点，再种些藤蔓，添置几簇小花。

尽管每一次他的邻居都用嫌恶的眼神看着它们，林隽仍然觉得它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栅栏。

入住这幢双层小别墅已经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它作为C级雄虫的补贴，被雄虫保护协会（雄保会）划入林隽名下。

每次睡前，醒来，林隽都要在光脑中确认它的存在。

一幢双层小别墅，一点刚好足够生活的余额。

这就是林隽目前拥有的。

虽然仅仅只有这些，林隽仍然觉得日子有了奔头。

五年了，他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不再被随时随地骑的日子，幸福得像一场易碎的美梦。以至于每次醒来，林隽都会放轻呼吸。

醒了醒神，林隽关掉光脑，捏着衣角仔细擦去屏幕上的指印。

作为配置最低端的家伙，连防尘功能都被省略了。

但没关系。他对这个世界的科技并不了解，越低端的配置反而越适合他。

说起林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得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林隽还是个标准社会牛马，大学毕业后，老老实实进了公司，每个月收点工资续命。

有一天晚上，林隽吃饱了去出租房附近的公园散步，中途尿急去公共厕所撒了泡尿，也不知道触发了什么隐藏机制，出来的时候一脚踏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穿越了。

这一穿，不仅生活的地方变了，连物种也变了。

按照生理结构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而是类人生物——虫族。

性别为雄虫。

这个世界雄少雌多，表面上是爱雄主义盛行，实际是雌权社会。

正规星上，还裹着一层遮羞布，垃圾星上是装都装不了一点，雄虫是摆在台面上的一种资源，既可以用于生育，也可以用于娱乐。

林隽就那么倒霉，落脚点就在垃圾星，更倒霉的是，还在垃圾星拍卖行领地里，于是当场被巡逻的雌虫小队带回了拍卖行，当晚被打扮了一番，穿着紧身套装，送上了拍卖台。

那一晚热闹非凡，林隽被蒙着眼，捆着手，不仅如此绳索绕着胯勒紧，腿根合都合不上，活像个被定形的粽子。他看不到满场的男人们对着他吹口哨的猥琐，只听见连绵起伏，混在一起形成混响的声浪。一声比一声高昂的起哄声劈头盖脸落下来，之后随着一声“恭喜二域长！”

他就被垃圾星十二域长之一的乌尔里克带回去了。

之后乌尔里克筑了巢，范围定为整个垃圾星，但自己能力不够，于是把林隽一次次分享出去，换来五个同伙儿，一同掀起了垃圾星数千来最大的动乱。

然而，动乱比预想的更剧烈，如今已经将帝国和联邦搅进去了。正因为如此，林隽才趁乱在帝国卧底的帮助下，逃到了首都星，过上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床上废物”，就是这五年来林隽扮演的角色，如今突然开始自力更生，有点儿累，但林隽很高兴。他哼着歌将低价买回来的摆件放上书柜。

这是林隽第一次体会到身为雄虫的好处。

帝国对雄虫的优待政策，除了每月的补贴，还会根据特殊情况提供住所，直到雄虫另有选择或死亡。他们甚至贴心地做了基础性装修，所以林隽只需要将自己喜欢的软装布置好，就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家了。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歌声，林隽习以为常，拧开窗户把脑袋探出去，对着下面用石子砸完窗户匆匆往回跑的小身影骂道：“你个杀千刀的小臭虫，有本事进来，老子掐爆你鸡儿！”

“不要脸的雄虫！”十来岁的小雄虫捏着鼻子回头，小小年纪，嘴跟涂了砒霜一样毒，“被雌虫睡烂的脏货——”

“脏你个雌父屁股蛋！”林隽将书柜组装说明书卷成喇叭喊，“明天我就给你雄父戴绿帽，让你雌父给你生弟弟！”

小雄虫气得面红耳赤，在院子草坪上直跳脚，像个脚被烫了的跳蚤，乐得林隽眉开眼笑，得意大喊，“一个不够，要生七个八个，到时候给你组个保镖队！让你成为帝国首都星最亮眼的风景线

——”

嘴毒但不利索的小雄虫气得哇哇大哭，被自家慌里慌张的随从抱走。

胜利者林隽得意洋洋，将一本关于虫族战争史的大部头摆上书柜。

这本书，足有两三块砖头那么厚。格雷沃说，他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送他一辆悬浮车。

但现在不需要了。

他自由了，可以自己慢慢存钱买。不仅可以买悬浮车，还可以买各种各样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受任何人控制。

大部头的书脊上印着细长优美的鎏金字体，据格雷沃说，这一版的校订是雄虫，所以字里行间尽显优柔寡断，算不得一本佳作，然而相比其他版本的直白残忍，它的确更适合林隽。

这就是格雷沃，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雄虫，但他玩起林隽却很起劲。

玩上头的时候甚至有些六亲不认，不管林隽怎么哭喊求饶，也要逼着他喊哥哥，雌父，老师，之后乱七八糟的称呼都来一遍，如此，才会大发慈悲地松开抓鸡儿的手，让它好好哭一哭。

一旦想起他，林隽心情就变得低落。

逃走的那一天，垃圾星已经真的乱成了垃圾场，遍地的残肢断臂，废墟坑洞。卧底开来的游型星舰是小型星舰，动力不强，但灵巧安静，还具备反侦察高科技，然而还是被发现了。

「林隽！你跑不掉的——」

游型星舰舱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格雷沃的嘶吼犹如夏季一记响雷。

向来体面讲究的笑面虎失控得化了虫形，狰狞扑过来，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游型星舰就被他击落了。

现在回想起来，林隽满是后怕。

如果那个时候被抓回去，不敢想会迎来怎样的酷刑。

但是现在一切都落地了，没有如果的假设。

无法进入正规星地界的垃圾星雌虫，这辈子都不会再抓住他。

所以现在的他，是安全的。

帝国首都星不会让乌尔里克他们带走他。

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被扒掉裤子玩弄，不必害怕会在大庭广众下承受那些随心所欲的热吻和下.流的抚摸。

帝国的首都星没有哪只雌虫敢这么干。

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林隽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来。

所以，哪怕首都星所有的虫族都嫌他脏，他也不觉得难过，满心只有快乐和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然而，拉开冰箱看见隔板上最后一片面包时，林隽并不快乐，他长叹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抓起外套，出了门。

拉紧外套，戴好兜帽和口罩，林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临出门前，林隽仔细检查了门窗，为了防止石子突袭，他把刚刚摆上书柜的摆件取下藏进抽屉，这才出了门。

现在流行在光脑上下单，那样很方便快捷，但高昂的配送费，林隽付不起。

C级雄虫一个月的补贴并不多。首都星物价高，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加上他没有可以依赖的雌虫，钱必须要省着点用。

万幸雄虫保护协会哪怕再不耻他，工作也还是做到位了。

再三确认大门锁好，林隽将防风外套的拉链拉至下巴，在微凉的夜风里跺跺脚。

“我马上回来。”

这五个字时隔五年，有些陌生。

林隽眼眶微微发酸。

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见到爸妈。

真的有点想他们了。

与垃圾星的夜晚一样，首都星的夜晚也很热闹，但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站街的雄娼和随处可闻的污言秽语。

这里只有灯红酒绿和迷醉的芬香。

像是酒，又像是香料，很难区分。

呼吸在口鼻间熏蒸，带来一点点潮湿。

林隽隐约间嗅到了茉莉的香气。抬头一看，真的是一棵茉莉树。

他摘下一小朵置在掌心。

很漂亮的白色花瓣，娇小，细嫩。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光影浮动，风里有自由的气味。

真好。

他不再是谁的所有物，他现在有正式的身份，有官方审核后的光脑，有一幢安身立命的住房，一点儿不会饿死的补贴。

他会在这努力生活。

哪怕他知道帝国收留他是为了通过乌尔里克收编垃圾星，而自己只是抓捕乌尔里克的诱饵。哪怕知道身边潜藏着时时监视的雌虫，他也觉得有奔头。

因为，再糟也不会比那五年更糟了。

乌尔里克，格雷沃，杰罗姆，维克托，西奥多，菲尼亚恩，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