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莱拉想,她坐在桌子边,和欢庆的人们格格不入。她没见过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随意地用脚驱开残肢碎肉,椅子腿在血泊中拖拽,温热的尸体被剖开,血肉内脏随意取食。他们一边吃喝一边笑骂,夸耀着自己的英勇。当然啦,少不了夸奖她这位功臣。
弗兰特像她的长辈一样笑着接下赞美,拍着她的肩膀。她或许应该做出些反应的,但实在提不起力气。伊莎见状为她找补了几句,表示她太累了,需要休息。于是其他人自然而然地绕过她,转变了话题,就像湍急的水流绕过一颗小石子,继续往自己的方向奔去。
“跟我走。”伊莎示意道,莱拉跟着她离开。穿过大厅,进入黑暗的走廊时,她问:“她怎么样?”
“死了。”伊莎说,“踩踏加上枪伤。”
莱拉不再说话了。她独自进入伊莎打开的那个房间,门关上了。她蜷在过于柔..软的床上,几乎要被淤泥似的床垫吞没。
大厅里的那些人,他们的对抗并非是因为厌恶这些恶行,只是痛恨恶行的施加者不是自己。
她想起那个银舌..头的人,她知道他是“银舌”辛德。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力量。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那温热的潮水终于顺从地跟随着她的意念流动。它避过了其他人,唯独选择了他——打破思维的屏障,唤起恐惧的狂潮,击溃理智的防线。当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开始倒地抽搐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一瞬间的犹豫,心中只有坚决。
这是不对的。
他应当被阻止。
他必须被阻止。
马上。
她并没有料想过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虽然莱拉确实想让他感到恐惧。那惊惧的一幕让她心头皱缩,这种情感绝不是快..感。但她后悔吗?也许不。尽管她并没有救下谁,而取代了那些人的是一些品性不相上下的恶棍,只不过目前她和他们是一边的。
她突破了自己的道德界线,但什么也没有得到。
真是个黑色幽默。
她躺了很久,直到伊莎、柯林和另一个青年走进门,伊莎走到床边,把一包温热的东西塞在她怀里,血腥气顿时充斥了她的鼻腔:“吃点东西。”
“或者你带回去吃。”见她只是撑着身子坐起来,完全没有要吃的打算,伊莎似乎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背后的两个人:“柯林,维克,你们送她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直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像是在畏惧什么东西一样。柯林想和她搭话,莱拉能感觉到,但他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穿过两条小巷,钻过金属桥梁,在越过教堂狭窄的长窗时,她先开口了:“有人在等我们。”
“谁?”柯林正握着他新抢到的枪,闻言警觉地将枪口抬起了一寸。莱拉没有回头,她的嘴唇也几乎没动,“再往前,教堂前面三百米,有三个人。”
维克咒骂了一句。莱拉垂着眼睛,又两颗心灵进入了范畴,带着相同的攻击性,但更加狂乱无序:“还有两个野兽。”
“吠犬帮的混蛋。”柯林说。
枪声在一瞬间炸响,他们先发动了攻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莱拉往后退,带着腐肉恶臭的热气呼在她的身侧,带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停下!
莱拉对着那颗逼近的心灵大吼,并非是用声带和嘴唇。野兽的脚步声顿了一下,她同时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记忆,不像是昆图斯的景色,而是更加黑暗和蛮荒的原野。但紧跟着一声枪响,它像被唤醒了一般颤..抖了一下,越加凶狠地扑来。
匕首刺破了血肉,撞在骨骼上。心灵狂放地挣扎,被求生的本能所充满。莱拉被它冲击的力道压倒,紧闭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唤起、控制那温暖,朝着它潮水灌顶似的压下,带着绝对的力量。
野兽屈服了,四肢松软下来,安静地挪开身体,倒在地上,死在自己的鲜血中。而她满身是血,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另一颗心灵在极速逼近,又一头野兽,它一口咬住了她的胳膊。疼痛同样唤醒了她疲惫地、急需休息的力量,她忍着痛,直接捏碎了它的心智,让它茫然地趴在地上,神情呆滞,引颈就戮。
带着血和硝烟的柯林和维克看见了这一幕:女孩背对他们跪坐在地上,野兽紧闭眼睛,嘴角滴血,垂着爪子,温顺地趴在地上,就像被喂了麻醉剂一样,任由苍白的女孩用匕首一点点切断它的头颅。
来回碾压、切割的刀刃和骨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着她发力时的气音。直到皮肉分离,头颅滚落在地,灰色匕首因为操作不当而断裂,它也没有一点反抗。
维克毛骨悚然。他用余光看向柯林,小个子强作镇定,脸色也是刷白一片。他们都见过沉浸在药剂之中,丧失痛觉的人,但这只野兽很显然不属于其中,或许只有女巫自己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嘿……莱拉……”
柯林的声音带着颤音,他几乎感觉不到手臂上伤口的疼痛了。他本来记起伊莎教过女孩医疗手段,可以让她帮忙做一点医治的,但现在,他只想赶紧把她送回家,然后离她远远的。他可以用他最灵活的右手中指发誓,维克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走吧。”
莱拉说,她拾起匕首的碎片,走在两个青年之间。他们都很紧张,而且害怕。这情感有如实质地盘旋在他们身周,让莱拉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本想用怀里的东西——从形状上来看应该是肝脏——换一点营养膏的,最起码后者能吃。
“到这里就可以了。”
莱拉向他们点了点头,桥梁像蛛网般悬在头顶,伴着隆隆的车行声,空气里浮着潮湿的腥气,要下雨了。温暖的、腐蚀性的酸雨。如果不想被烧成一具破破烂烂的皮囊,最好赶快找个地方躲避。柯林和维克走得很快,简直像飞一样,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莱拉有点好笑,她钻进楼道,让沉闷的热气包围身体。化工制品的刺鼻气味里压着一股腥味,就像……血。
脚步声变成了啪嗒啪嗒的粘稠声响,将干未干的血有些粘脚。墙角散落着一地碎肉,到处都是血浆,家家户门紧闭,连那扇半歪不歪的门都被扶起来,虚张声势地挡住了室内和室外的连接处。
莱拉在自己家的门前停住脚步。一塌糊涂。如果此刻把她怀里的肝脏放在地上,绝不会有任何突兀之处。这里完全可以作为一个B级片的取景地,血和碎肉涂得到处都是。
“怎么搞的……”
她喃喃道,虽然刚刚亲眼目睹了帮派大混斗,但连自己家里都变成这幅一团糟的样子实在让她有些难以接受。她一时间愣在原地。
“他们想偷你的东西。”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男孩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起来心满意足,他漆黑的长发饱蘸鲜血,湿哒哒地黏在惨白的后背上。莱拉感到一阵眩晕,她已经没有太多力气去说什么了,也没心思再去弄清楚什么东西,只是摆了摆手:“进来再说。”
屋里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她收纳好的零件胡乱扔了一地,床上、墙上、地上都是血,带着血的抓痕和挣扎的痕迹。她的太阳穴一阵阵刺痛,眼前忽然闪回过一幅景象:矮小的男人鲜血淋漓,哀嚎着,被比他更瘦小的男孩抓着腿、硬生生拖拽出去,被拔去指甲的十指在地上涂出十道血痕——
“所以,这是怎么了?”
“他们要偷你的东西。”男孩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他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
“所以。”
他舔了舔嘴唇,手指抽..动了一下,像是还沉浸在那种感觉里:“所以……”
“唉……”莱拉勉强找到一个没有太多血的角落,坐下来,疲惫地撑住自己的头。男孩像个鬼魂似的安静地游荡着,围着她打转。
“……”
莱拉没有抬头,她仍然听见那个矮小男人的哀嚎,那声音逐渐拉长变调,因为痛苦和恐惧,嘴..巴以夸张的幅度张大,下巴脱臼,脱离了正常的骨骼结构。他阴魂不散,绝望地伸..出变形的、血肉模糊的手指,想要抓住她。
一切好像都在突然之间崩坏了。自相残杀,血沫,碎肉,生吃内脏,伊莎过度的热情,沐浴在血里的男孩。曾经让她感觉到温情的一切都在这一天忽然撕破了假面,露出血淋淋的真实。
“离开。”她颤..抖地说,那双带着摄人寒气的爪子哆嗦了一下,消失了。她疲倦地抬起眼,看见男孩把右手缩回去。
……也许,这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仅此而已。
“你受伤了。”男孩轻轻地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口,以及双手。
莱拉低下头去,她摊开的双手也早已猩红一片,血液黏答答地往下流淌,像戴了一副红色的长手套。
如今,她已深陷这潭血红泥淖。
“不全是我的血。”
“我知道。”男孩皱了皱鼻子,“恶心的味道,是附近帮派养的野兽。它们的血很难闻。”
谁的血会好闻呢?莱拉精疲力竭地笑了笑:“我刚刚不是在说你。”
“噢。”他听明白了,双膝跪在地上,上身往前探,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掌,脸颊低下去,鼻尖几乎碰到她的手心,那里有一道不慎被她自己的匕首割开的伤口。
他抬起头看她,像在征求某种许可。莱拉脑袋里一片浆糊,茫然地看着苍白的男孩弯下脊背,脊椎在薄薄的皮肤下隆起,呼出的热气隔着一层半干的血,轻轻打在她的手中。落在前面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反正,总不可能是要吃了她吧。
莱拉半闭着眼睛笑了笑,掌心传来带着颗粒感的、温热的舔舐,潮湿,柔韧,滑溜溜地从伤口上蹭过去。忽然的异样和微弱的刺痛猛地拉回了她离线的理智,她骤然睁大眼睛:“你在干什么?”
男孩抬起头,神情格外无辜,像只衔着死鸟滴滴答答淌了一路血,还权当无事发生的猫。
“……别这么干了。”仅剩的精力只够做出这种等级的反应,她拉着男孩的胳膊,让他起身:“不要跪在地上,不要用舌..头去舔人。”
“为什么?”
“人不会这么干的,野兽才会。”
“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莱拉笑了:“野兽饿了才会杀人、吃人,人不饿也会。”
“那我宁愿选择野兽。”男孩喃喃道,“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都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说,慢慢合衣躺下,闭上眼睛。房间里一团乱就一团乱吧,她没有力气去收拾了,“可它就成了这样。”
说完这句话,莱拉就闭上了嘴。哀泣声,枪声,这个雨夜如此安静又如此喧嚣,让它们都见鬼去吧。哪怕下一秒世界就要毁灭,银河就要燃烧,也不能阻止她休息。
一阵簌簌的声音,男孩爬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雨水落下来,滴答,滴答,就像从血管里滑落的血,一颗颗砸在窗台上。酸性物质腐蚀涂层和金属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如同有人在窃窃低语。
好像在很久以前,她也这样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入眠。那时……世界是什么样的?
思绪沉沉,陷入睡梦。窗外,雨还在下。在这个寻常的昆图斯雨夜,所有杀..翏、劫掠、强..干和偷盗都在再寻常不过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