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纷争地,无聊透顶天。
冯芷君的雷霆手段弹压住了朝野各方,‘斩草除根,杀人从慎’这八个大字裹挟住大魏朝堂,任何生出逆乱苗头的宗室都被她镇压。
心狠而不滥杀,是绥靖宗室的第一步。
一月后,拓跋弭崩于东堂的消息终于到了群臣耳中。
天公降雪,为平城带来一场缟素。
太女拓跋聿登基,冯芷君进太皇太后。
而拓跋聿即位的第一场风波,依旧是宗法制带来的唇枪舌剑。
宗法制作为自周天子时期便传下来维系天子统治的工具,注定了女子坐上‘君父’的位置,会进退两难。
她会愕然发现,她注定是宗法下的附庸,即便成为万人之上,却颠扑不破这个构筑整个社会所维系的法则。
非女子无能,甚至非女子不可染指朝政。
而是这个属于‘天子’的位置,本身就是靠着这神权、族权、政权、夫权剥削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所构筑起来的。
它是天下君,天下父,不以坐上去的人是谁而改变。
旧的统治者衰败了,新的统治者开启又一个轮回。
代表着封建地主的统治者们或许会励精图治,但怎么可能傻到去自己革自己的命呢?
拓跋家的宗亲们原本以为,拓跋弭立‘太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又年富力强,怎么会落得个真让女儿继承的局面出来?
现拓跋弭骤崩,无嗣子,依宗法,当择小宗入大宗。
怎么着,都轮不到拓跋聿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否则,就当真应了那句‘上乖七庙’。
这也是拓跋氏宗亲而今人心浮动的原因。
朝堂上的争吵不曾平息,没有人顾及拓跋聿正坐在高位上,听着这些人商议着选谁代替自己,废掉自己。
拓跋聿沉静地坐在案后,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尽收眼底。
这些人可以容忍冯初出将入相,但容不得她高坐明堂。
一旦她失去大位,她会如何呢?
废为公主,择驸马相配,而后日日叩拜那个坐着她位置的帝王么?
那冯初呢?
还会看自己一眼么?
年少的帝王攥紧了拳。
在皇祖母手下,不能张扬,不能相争,她也日复一日将胸中峥嵘包裹藏好,人畜无害。
若穿起鲜艳随性些的服饰,旁人瞧了只会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教养出来好才情的小娘子。
不,这事得争!
她悄悄回身忘了下垂帘听政的冯芷君,屏风相隔,她瞧不见她,眼前却幻视能见到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
她听阿耶说过,以前皇祖父在时,皇祖母相当温顺恭敬。
温顺、柔弱,惯是人们喜欢的下位者的品格。
可是......用的好了,又怎知,不是一把好刀?
“这些鸟儿倒是耐得住冻,还不往南飞。”
年轻瘦弱的‘小郎君’从牛车上跳在地上,哈了两口白气,跺了跺脚。
道旁的巨木掉光了叶子,伸长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张小手,挣扎着触碰天空。
成群结队的乌鸦扯着嗓子号了几句,乌泱泱地在枝桠上落了脚。
还有三十里路,就要到平城了。
一路行来,一片凄然,满目萧索。
“郎君,您可悠着点,咱们遭过多少次山匪了,要是您伤了腿,咱可真没钱瞧医倌了。”
“哪能呢,阿九,”杜知格小碎步跟上牛车,掌心一撑,将自己撑坐在阿九旁边,牛车因为她这一撑晃动起来,座下木板发出‘吱呀’,轻笑道:“这离平城就三十里路了,还能有山匪?”
“郎君刚出长安时,也是这个说法。”
“嘿──”
阿九含蓄地笑笑,他其实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小娘子。
她出身于京兆杜氏,家中行序第七,等着嫁人时再取正名,平日里就称为七娘。
原本家中良田百亩,日子过的也算安然,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阿九望着此时依旧烂漫的人,好似世间所有苦难都进不得她的心房。
此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却成了家中唯一一个执意要申冤的人,凭着家中旧识,搭上了任城王拓跋允这根线。
拓跋允书信中让其来平城,见面细商。
不想路途行至一半,传来了拓跋允薨逝的消息。
她还是执意要上平城。
阿九不解:“殿下薨逝,平城还有谁愿意管这事情?还不如回乡,靠着剩下的田地,勉勉强强养活,也算不得难事。”
彼时的杜七娘刚给自己择定了新名字,从杜七娘,变成了杜知格。
她风淡云轻道:“君子穷则思变,我总归是不甘心的。”
况且......
“任城王同我提起过,当今辽西郡公家的小娘子,盛乐太守冯初......与他志同。”
马蹄碎,画角寒。
自北面官道上忽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阿九连忙将车赶至道旁。
三十余人的铁骑疾驰穿行,铁甲烁光,刀剑琳琅,为首之人身高八尺,黄发翠眸,身背两口环首刀,在这群人当中算不得多壮实。
却分外打眼些。
翠绿的眸子朝她看来,气势汹汹,杜知格同她对上视线,俩人如同磁石般逡巡着对方,直至再瞧不见。
“哇──呼......这些个军爷也忒吓人了些。”
阿九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有惶惶,才又慢悠悠地将牛车赶上了官道。
无怪乎他会这般感慨,治军严明的将领才是这个乱世中的少数,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乃至蘸着人血吃人肉,才是常态。
“有意思,有意思......”
杜知格丝毫瞧不出胆怯,眼底泛着光。
“有意思?小娘──郎君,你别是叫她吓魇了。”
“吓魇了?哈,怎会。”杜知格好笑地摇摇头,“我就是觉着,这般器宇不凡之人,得见都为幸事。”
“你不怕──不怕──”
不怕死在她刀下么?!
阿九想问,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怕,怕啊,”杜知格知晓他要问什么,眉眼洒脱,轻声细语道:“若能死这般英杰刀下,知格,虽死无憾!”
啊?
阿九实在不明白这‘虽死无憾’究竟无憾在哪儿。
不过自家小娘子异于常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摇摇头,哼着关中的民歌,朝牛儿身上抽了一鞭子,继续慢悠悠地晃入平城。
粟米随意抛在安昌殿的宫阙前,甫一落地,就引得无数鸟儿一拥而上,争抢夺食。
安昌殿的宫人们以此为乐,见鸟儿争抢,又取来一小盘子粟米,朝空中抛洒而去。
“冯大人──大人可也想要喂鸟儿?”
青葱明媚的宫婢捧着朱红漆绘的鸟食盒献至冯初面前。
去壳的粟米整齐圆润,码满了小盒。
天下尚有饿殍,宫内的婢女却能拿着粟米喂鸟逗乐。
冯初摆摆手,拒了她。
她知道这是宫人们看她伤势未愈,又整日埋在宫中修养,想来逗趣解乏,未曾想撞在了冯初的郁结上。
“陛下驾到──”
宦官拖长的声儿惊醒了沉溺在思绪中的冯初,她转身,怏怏不乐的人儿闯入她的眼瞳。
殿前风卷起她的大氅,露出里头杏红相间的衣裙。
她怔忡地望着拓跋聿,还未习惯眼前人已然成为国君,以及,瞧见拓跋聿逐渐胀红的眼眸后,下意识的心慌。
怎么了呢......谁惹小殿下伤心了......
“小娘子......”柏儿见冯初半天没个反应,连忙悄声提醒。
冯初这才惊醒,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长──”
“阿耆尼。”
祝语卡在喉中,她的语气压抑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委屈,犹兀自强撑着,竭力不失帝王的威严,冠冕上的五色玉微微颤动,暴露她的脆弱。
冯初脑子里浑将什么都给忘了,只忧心拓跋聿为何难过。
近前,躬身,与她平视:“陛下?”
拓跋聿的眼眶更红了。
冯初的心也跟着更慌了。
她颦眉,拓跋聿的唇也抿得愈发紧,无法,只得试探道:“陛下......臣侍奉陛下将衮冕换下可好?”
拓跋聿闻言,眼瞳中先是闪过异光,又赶忙掩饰地低头,没让冯初察觉,旋即点点头。
平城冬日里的光透过云母片,温凉明净,殿内的器皿像是结了淞。
衣冠带系抽扯开的声音在殿内燥得她脸红,戏,却是还得做足了演。
冯初将冠冕捧卸下,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玉带钩,将繁重的外裳褪下,仔细架在一旁。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拓跋聿垂眸便能瞧见冯初唇畔的细绒上有一层晶莹的汗珠子。
她喜欢这样的冯初,看起来离她很近,炽热,不似巫山神女如梦似幻,更不似佛前火莲近不得身。
冯初没有她那么多杂念,只觉得她消瘦,天可怜见。本还想着要开口问询她何事忧心,见着了她被单衣裹着的身体,倒是只记得要劝她注意保养。
毕竟......
“阿耆尼。”
见冯初迟迟不曾说正事,拓跋聿按捺不住软了嗓音,哽咽道:“朕不配、不配做一国之主么?”
“陛下为何如此──”
话还未说完,给拓跋聿重新系上玉带钩的手还未扣好,就被拓跋聿按住。
冯初愕然,甫一抬头,唯见得春水梨花三月雨,也不晓得化得是谁心间冰雪。
“谁都不在乎我,他、他们都想废掉我......就因为我是女郎么?”
“没有人愿意帮我......”
“阿耆尼......朕该怎么办......”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冯初向来不轻易许诺,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话就这么直接递过去了:
“不是还有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