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命运眷顾，临门一脚的障碍属于最常见的技术问题，对科瓦来说几乎小菜一碟。

他输入几串代码，蛛网般碎裂的屏幕持续不断滚过长条的数字，然后弹出了一个问题修复的进度条，代表进度的百分比数字匀速地向上增长。

接着，他开始盯着屏幕习惯性放空自己。

像是每次在霍姆勒斯星幽暗逼仄的地下室，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每一次试验的测试结果一样。

流浪区的生活环境非常糟糕，四处可见的废弃垃圾，持续不断的辐射，身份不明的尸体，还有日夜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噪声污染。

只有在地下室，他才能忽略那些干扰，专心地开展自己的研究。

该感谢这段糟糕的经历吗？他居然比这群有着精神力天赋的人更适应这样的环境，也更擅长在这个时候思考和决策。

紧贴着胸口的飞行器召唤装置仿佛感知到他的兴奋，微微发起热来。等数据迁移完成，他就可以利用霍普涅斯的权限打开星舰底部的秘密逃生通道，飞行器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保护他离开这里。虽然没有经历过实战测试，但足够在抵御几次大型攻击的情况下完成多次隐蔽跃迁，从帝国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他想到这里，目光看向被死士包围的两人。

闪光弹的强光让他无法依靠视觉判断现在的情况，但从看守他的两个人的情况来看，乔伊和兰切斯特杀出重围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们在等科瓦的信号。

科瓦下意识搓了搓手指，伸手摸进夹克的内袋，手指从破掉的洞口滑出。

他的口香糖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科瓦被动地停止了思考。

他并不擅长解决这类涉及道德和人情世故的社会问题，这往往需要比漫长枯燥的研究耗费更多的脑细胞。

四分五裂的屏幕上进度条刚好载入到百分之百，黑底忽然切换成白底，刺得科瓦下意识眯了眯眼。

灰色的眼睛映出屏幕一闪而过的字母。

在这个瞬间，他得到了答案。

趴在控制台上的人影忽然站直身体，不等皮莫斯的人喝止，科瓦忽然说：“还差一步。”

科瓦声音严肃，不像开玩笑。两个人对视一眼，粗声问：“差什么？”

“当然是——”科瓦拖长声音，转身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一个长着两根触角的装置冲过去，“差你们两个！”

“不自量力。”对方冷笑一声，却在出手的一瞬间，动作一僵，全身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鼓动，最后瘫软在地。

装置在解决完两个人之后被科瓦像烫手山芋甩在地上，两根触角还残留着黑色的灰烬，这是被超级芯片的算力叠加电流效应后过载的表现。

科瓦依依不舍地看了寿终却不得正寝的探测仪最后一眼，手脚并用爬上了控制台，半脱落的鞋底颤颤巍巍地踩在断裂的栏杆上。

兰切斯特最大限度提高了闪光弹的威力，与此同时也牺牲了持续度。即使是科瓦也可以用肉眼看清下面的战况。

与此同时，乔伊和兰切斯特在科瓦站上栏杆的那一刻也注意到了他的动向。

背上传来一股推力，兰切斯特说：“你先走。”

乔伊猝不及防被推出包围圈，回头时，眼睛里还有来不及掩饰的，微微的恼怒。他最讨厌战友的临时发挥和自我感动的牺牲精神，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尽管兰切斯特一个人看起来依旧游刃有余。

如果受伤......那也是他活该。

他收刀入鞘，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控制台对面的一座小废墟堆，正好面对东张西望不敢落脚的科瓦。

“跳下去。”

科瓦抱紧自己的上半身，面带惊恐地环顾四周，顺着乔伊的目光看向他示意的落脚点，在简单估算了一下高度后，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这跳下去和找死有什么区别？我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启航，理想没有实现，家族等着复兴，我......”

他的壮烈遗言还没说完，黑洞洞的炮口已经不耐烦地瞄准了他的头。

乔伊的脸被肩上的炮筒遮住大半，科瓦的视角只能看见位于瞄准镜下方的，淡色的唇。

科瓦下意识举起双手，求救般的将目光投向且战且退的兰切斯特。显然，此时专注收尾的兰切斯特无暇顾及他。

乔伊冷冷地开口：“再不跳，你会死得更快，三——”

“好好好，”科瓦身体比意识反应得更快，连忙答好，“你等我做做准备，我马上跳，不要倒数这么快啊！”

“二。”乔伊不为所动。

精神力通过转换装置瞬间激活机械炮的动力舱，微弱的蓝光在机械炮内部游弋，向炮口汇聚。

兰切斯特一记回旋踢，把敌人踢向远处，单手一撑跃上倾斜的高台，纵身一跃抓住墙壁断裂裸露出的金属管，向对面荡去。

“我跳！”科瓦大声喊道。

一。

科瓦闭上眼睛，蹬了一脚栏杆起跳。

乔伊扣下扳机。

蓝色的光束瞬间吞没视野里所有的东西，击中控制台的一瞬间，反扑的冲击波裹挟着热浪和无数的碎片从中心席卷每一处角落，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中央控制室开始坍塌倾斜。

乔伊虽然提前一步往安全的角落撤退，但爆炸的影响范围和威力超出了他的预估，热浪卷着他尚未落地的身体撞上一处坚硬的金属板，后背的钝痛扩散全身，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滚烫的温度灼烧着皮肤，仿佛将一切吞噬殆尽。

耳朵持续不停的嗡鸣，一重又一重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开。

直到滚落到碎石堆里，他才勉强睁开眼。

弥漫的烟尘里，不远处的科瓦顶开一片凹陷的金属板，灰头土脸地咳了几声，掸去身上防护甲的灰尘。他警惕地朝左右张望片刻，随后一瘸一拐地往坍塌了一半的通道门口后退。

乔伊手撑着地，想起身追过去，后背发麻的痛感让他动作停滞了一瞬，视线里头顶落下的光影来回闪动。

他抬起头，一块巨大的摇摇欲坠的石板正在向下倾斜。

精神力被消耗殆尽之后，身体的反应速度也变得迟缓，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本能，在最后一刻，乔伊咬牙借力一撑，滚到另一边，后背碾过碎石，细密的痛感让他不由闷哼出声。

“乔伊？乔伊？”

失焦的瞳孔慢慢聚焦到头顶坑坑洼洼的金属板，乔伊花了几秒时间，才辨认出声音的来源距离他的右肩不到一米。

没想到这场爆炸里最□□的居然是兰切斯特一早丢出去的耳麦。

“罗恩。”乔伊转过头，看向晦暗的角落里微微发着光的耳麦，慢慢回应道。

“你的嗓子怎么哑了？！”罗恩的声量忽然提高了两倍，乔伊可以想象他现在捧着耳麦急得上蹿下跳的样子，耳麦那端忽然安静了几秒，罗恩声音恢复到了最先的音量，但情绪还是很激动，“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了很大的爆炸声，你还好吗？”

乔伊感觉到自己稍微缓过劲，慢慢坐起身，捡起耳麦：“我没事，外面怎么样？”

“将军的远星舰已经接管了这次的行动，自由区外围已经封锁的差不多了，行动组通知我们立即撤离，回首都星待命，”罗恩说话的间隙传来几声催促，他应了一声，才继续对乔伊说，“你在哪？我单独申请了一架机甲的驾驶权，还有一分钟到爆炸区域，远星舰已经找到着陆点，很快就要降落，将军他......”

“我在爆炸区中心。”乔伊把耳麦握在手心，从狭窄逼仄的角落里探出上半身。

罗恩快速道：“我来找你。”

大厅的顶部已经被炸出了一个大洞，漏出无垠的星幕。从天而降的星舰从一个小点逐渐变成面，缓慢降落到不远处的平原。

一架架机甲从夹板鱼贯而出，逐渐靠近。

“乔伊？”罗恩没有等到乔伊的回答，语气有些焦急。

“来不及了罗恩，”乔伊凭借记忆找到了科瓦消失的方向，扶着错落堆砌的金属板小心翼翼踩在崎岖松散的乱石堆上，蓝色的眼睛呈现一片冰冷，“附近哪里的跃迁点没有被管控？你和我......不，把机甲给我，你跟着行动组先回去。”

“你不和我一起？”罗恩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被乔伊抛弃的事实让他自动忽略了其他信息，委屈地开始细数往日情谊，“从认识开始，我们就是最默契的搭档，每次双人组队的行动都是第一名。你讨厌收情书，每次都是我出面挡回去，你不知道你那帮狂热的梦男有多难缠，能平安活到现在全靠我自己能打，我扪心自问，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对不......”

“罗恩。”乔伊打断他，但没有继续往下说。

过了几秒，耳麦里传来一声叹息：“知道了，机甲和跃迁点坐标我等会发你。”

乔伊眸光微微一动，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谢谢，后续的说明报告我会亲自交给院长。”

“谢就不必了，报告我闭着眼都能写十页，”罗恩语气还是不甘心，“但是真的不能带上我吗？”

乔伊脚步停滞了一瞬。

“罗恩......”乔伊语气有些犹豫，眉头微微蹙起。

他并非不相信罗恩。

但事关斯塔那家族，或许还牵涉了帝国的其他高层。罗恩的家族是否在内，乔伊不敢妄下结论。

在查明真相之前，或许隐瞒对罗恩会更好。

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接近，乔伊微微抬眼，转身隐入金属板的阴影之下，神色一凛：“时间来不及了，我......”

乔伊话没说完，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抓住。

他屈起右肘正要给身后的人一击，右手被对方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掌握住，瞬间化去他的攻击。

冷沉的眼里映出乔伊尚未放松警惕的神情。

在乱石堆里滚了一圈的乔伊脸上沾满了灰，唯有一双眼睛仍是清凌凌的蓝，像是永不干涸的湖泊。

“跟我走。”兰切斯特对乔伊说。

穿过狭长幽静的廊道，机甲登陆的轰鸣声逐渐远去，只剩两串风格迥异的脚步声交错回响。一道低沉平稳，一道时轻时重，清脆尖锐。

“你要带我去哪？”

兰切斯特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握着乔伊的手腕一直往前。

手腕上的力道并不重，但刚遭遇了精神力极大消耗的乔伊不打算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体力，他任由兰切斯特带着他往前：“兰切斯特，我有必要提醒你，合作已经结束，中央控制室的事不会有下一次。接下来我们最好还是保持互不干涉的关系......”

兰切斯特忽然停下。

乔伊趔趄一步，险些撞上他的肩膀。

不等乔伊发作，宽阔的肩膀随着主人的动作低下，兰切斯特背对着他半蹲在地。

乔伊的瞳孔微微睁大，愠怒的神情瞬间化作错愕，就连耳垂都有点泛红。

他微微后退一小步，惊疑不定：“你到底想干什么？”

“舰队登陆后会重点对舰体进行地毯式搜索，按现在的速度行进，还没出去就会被封锁在这里。”兰切斯特侧过脸，露出冷硬的轮廓，“上来。”

乔伊抽回自己的手，越过他往前，硬邦邦道：“我自己会走。”

“你的脚受了伤，”兰切斯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里没有特效药，再走下去，回到首都星治疗，也不能完全隔绝痛觉感知。”

乔伊脚步不停。

他不知道兰切斯特是从哪里知道的他怕痛这件事，但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忍受，那么他现在应该坐在某位贵族的后花园里，和那些养尊处优庄的少爷和小姐争论下午茶的一百二十种礼节和养护花草的九百九十条注意事项。

可兰切斯特的话像是催化剂，让一直被忽视的脚伤适时抓住了反扑的机会。

钻心的疼痛不停地干扰着大脑运转和身体平衡维持，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锋利的刀尖上。

“科瓦的行踪，”兰切斯特话音一顿，等乔伊脚步停下才继续，“有个地方能知道，前提是在舰体被封锁之前到那里。”

乔伊转过头，兰切斯特正好走到他面前，再一次屈膝蹲下。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双臂向后，掌心朝上，等着乔伊做决定。

或许过了十几秒，也可能是二十几秒。

背上忽然一重。

幽冷的香气从耳后靠过来，随后是柔软的发丝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