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正望着她。
他轻挑,乌黑的眉。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面容轮廓,好像和谁长得很像。
“问你话呢。”他抬手晃。
记得几天前,他还在她耳畔,不经意地提到过:“我二姐,也在宁城。”
黎颂心下微动,一时忘了男女之防。抬手去轻触,他的眉眼轮廓,细细确认着她的推测。
确实有些像。太巧合了。
她指尖,从他的眉骨,眼看要继续向下。去他挺直的鼻梁,亦或是去微薄的唇。
宋逢年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
“不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像有点,无奈地气笑了:“……就算是这招,你也糊弄不过去,跑来商行这件事。”
他像在强调:“这招对我没用。”
黎颂:“。”
等等,他在说什么。是不是误会了她的举动?
她坦诚着道:“我只是,想确认下,你的长相。今日我看到的男孩,和你长得相似。”
“都说外甥似舅,我在想,应该找到你二姐的消息了。”
对方和他,像了四五分。她作为一个记者,在识人方面,向来有着敏锐度。
宋逢年没追问,他的眼神停顿,像有些不自然:“嗯。我已经见过她了,虽然一直,没能说上话。”
他别过脸:“别转移话题,交代下,你来这里一事吧。”
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
最终,黎颂抬起眸。
站在光线,有些昏暗的杂物室里,飘动的白色窗帘间,坦然地说道:“是巧合。”
“在典当铺时,我见过黄太太一面,有了契机。恰好后来,又看到登报的消息,于是想去试试。”
“她给的工资优渥,而我又正好,最近身无分文。”她轻声道。
她没有告诉他,那既定的命运。相处得越久,这样的话,或许说出来会越残忍。
宋逢年倾听着。
他俯身,凝视着她。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那天我说过……能养得起你,不用考虑这些。”
她记得这句。
容易让人误会的话语。
黎颂哭笑不得:“我知道,你是好心。把我从尸堆里捡回来,不至于让我饿死。”
“但我,又不是你,真的未婚妻。”
她轻声提醒道。
“时晚,程先生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但我和你,都是知道的。未婚妻是假的,是特殊情况下,不得已扮演的。”
眼前的青年,没开口。
他眸色漆黑着,不知在想什么。
“也对,是假的。”他散漫的语气里,难得有些执着,“但即便是假的,也不需要你,往这么危险的地方跑。”
黎颂轻拉他衣角:“我只当家庭教师,不会靠近那里的。今天是个意外。”
“我保证,会很安全,不给你添麻烦的。”
“黄太太……是个好人,你也认识她。她们不会伤害我的,我不会生出麻烦来的。”
宋逢年倚在墙边。
看着她。半晌,他轻声道了句:“把你捡回来的那天起,我就没觉得,你是个麻烦。”
他救过她几次。
她也反过来,救过他几次,谈不上谁欠谁。
“其实,我本来以为,你会像前几次那样,说是担心我。”
他手插口袋里,移开目光,语气散漫着:“原来,是我想多了啊。”
黎颂轻张唇。
最终,她没能说什么。
宋逢年看上去,像拿她没办法。
想让她,离开这份工作。又怕她突兀地离开后,反被人盯上。
“那就说好了。”他最终妥协道,“你只待在她那里。以后别来这边,不要来找我。”
黎颂轻眨眼:“知道了。”
她弯起唇。
有些狡黠的笑:“我就知道,你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真拿你没办法。”青年语气不明,“一时间,没看住你。便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惊吓。”
“江时晚不拦,也跟着你胡闹。”
他抬手,在她额前轻敲了下。
她轻啊了声,拂开他的手:“干嘛敲我。”
他推开门,拉着她,走了条人少的小道,一边同她说道。
“商行外面的一栋楼,是谈生意,正常进出的地方。你在那里,当家庭教师,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以后,小心些。别倒咖啡渣,再绕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他提醒着道。
黎颂在他的凝视下,再三发誓,不会了。
……
“你还真是,哪儿危险,专往哪儿跑。”
江时晚评价她。
“第一日,就被宋逢年逮住了。”
她叹气道:“只怕他等会儿,会跑去程彬之那里,说我的坏话,哼。”
黎颂眨眼:“放心,程先生会偏心你的,肯定不会偏心他。”
江时晚哼了声。
抬手,轻捏几下她脸颊,当作被连累的出气:“最好是这样。”
她被捏了几下脸颊,回想着今日的事,顺势提了几句。
“那里的,另外几栋楼吗?”江时晚道,“不是做生意的,是那群恶鬼,关押折磨人的地方呗。”
对方退避了医馆其他人。
小声地同她说着:“有几间不同的审讯室,若是能找到,具体的位置就好了。”
黎颂顿住:“审讯室吗?”
江时晚点头:“那群没有人性的鬼子,有时会抓走,无辜的百姓去折磨。医馆之前,救过那些病人,但逃出来的寥寥。”
她低声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炸了那里。”
“对了,孟姨就从那里逃出过。”她想到后补充。
黎颂有些印象:“孟姨吗?宋逢年口中,那个喜欢唱戏的孟姨?”
“是啊。她现在,唱不了喜欢的戏了。”
对方也在街上,在日光晴朗的时候,才会出门。木簪盘着头发,但腿上缠着白布条。
江时晚替对方换着药。
孟姨回忆道:“两个月前的事了,我瞧见那群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子。上去想拦,反倒被抓走了。”
她苦笑了下:“伤口溃烂,起了许多疱疹。多亏了你们帮忙,才没更严重。”
黎颂倾听着。
有些触动,眼圈跟着也有些泛红。
孟姨握了握,她们的手。
反倒笑着,安慰道:“没关系,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能站起来,干些事。”
“我和你们苏姨,在后院种的,两棵杨梅树,果实差不多都熟了。”
她起身,慢慢端来了酒坛。
里边倾倒了刚熟透,红里泛紫的几颗杨梅,微黄的酒液浸在其中,最后轻轻地,封上盖口。
“泡个一个月,便能喝了,很甜的。”
孟姨递给她:“到时你们尝尝看。还有……你家那个谁,他也爱喝。”
黎颂眨了下眼。
反应慢半拍后,她想起来,自己一直扮演的,是宋逢年的未婚妻。
“他吗?”
她点了点头,接过沉甸甸的酒坛,替他道了声谢。
“您和苏姨平时,不拿正眼瞧他,或者干脆想拿烧火棍去打他。”
“没想到,还记挂着他。”
接过酒坛的这一刻,黎颂倒是有些,替他高兴。
他行走着夜路时,周围的世界,并未彻底逆行,离他而远去。
孟姨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他去干那么危险的事情,我和苏姨,还有长明街的其他人,怎么会不知晓?”
“配合他,他在那里才安全。”
黎颂将那坛,刚酿的杨梅酒,带回了灰色房屋里。
她等在阁楼。
深夜快睡着时,宋逢年回来了。他抬起眼,对视间,有些疑惑着问了句:“你怎么,还没睡?”
她说:“今天,我听孟姨她们,讲了一些故事。写着日记,就晚了些。”
黎颂侧头,端详着他。
头顶的钨丝灯晕染暖黄光,从她这头,横亘到他那头。仿佛中间不存在,任何的时空天堑。
“你去那个危险的地方。”
她问着:“……除了家仇国恨,应该是,也想救更多,像孟姨那样的人吧?”
他抬眸,扬起的眼角,像笑了下:“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宋逢年卸下了黑色外套。
他穿黑色,应该谈不上喜欢。是方便行走在夜里,和受伤时,看起来像水渍,不会轻易被发现。
他散漫道:“这长明街上,除了知情的江时晚。也只有你,最初没见过几次面,就信誓旦旦,说我是好人。”
也说他能长命百岁。
宋逢年轻笑:“所以我才担心你,哪天出门在外,就被轻易欺骗,遇到危险了。”
对视间,黎颂轻摇头:“才不止我。”
她指给他看,二楼桌上的小酒坛。
“瞧,孟姨她们给的。是杨梅酒,你上回提到过的。等过段时间,就能喝了。”
他抬眸,望了过去。
神色里倒没有讶异。只是散漫之余,微微怔了下:“收好了,放到阁楼,或者地下的酒窖里,别被发现了。”
黎颂应声着。
在阁楼躺下后,鼻尖仿佛,隐约还要杨梅酸甜的气息。也能闭眼感受到,外边圆月悬空,风过林梢。
“宋逢年。”她唤了声。
“怎么了?”他问。
“苏姨,孟姨她们,还有街坊里的很多人。其实都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轻声告知对方。
怕他在命运降临之前,会不知道,会有所遗憾。
二楼的青年,像在黑夜沉默了半晌,瞧不清他的神色。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不过……颂歌小姐,你怎么比我,听上去还高兴?”
黎颂翻了个身。
侧着脸,和他同在片屋檐下对话:“你和时晚是朋友。那和我,难道就不是了吗?”
“作为朋友,我感到高兴,不是很正常的事。”她说道,眼眸在月光下灼亮。
他轻嗯了声,没反驳,但也没再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