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安静凝固了片刻。
黎颂以为,对方是在黑暗中,看不清自己的方位。便拍打水花,发出轻响。
对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像在井底之中。
先是那道,沙哑冷砺的声音。
带着明显的,质问和怀疑:“她是谁,在喊你吗?你把这里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闻言,她顿住。
后知后觉,当下情形隐约不对。
青年熟悉散漫的嗓音。
隐绰着传来,他否认了:“我不认识她,她或许,认错人了。”
黎颂:“。”
她周围的水,隐约腐烂而凝滞,照不进日光。
结合方才的对话,她大约能推测出,周围可能是处,废弃纺织厂的下水道。
这里人迹罕至。
也像藏匿了,不能轻易撞破的祸端。
“零四,你不认识这个小娘皮的话。就下去,把她灭口了,风声不能泄露出去。”
黎颂隐约听到,有些陌生的称呼。
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
原本说不认识她的青年,蓦地起身,似乎是准备跳下来。
“等一等。”
宋逢年散漫道:“不如先审问完她。再杀,也不迟。”
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
但不知,是不是她已看过,他手札的缘故。
仿佛感觉到,他疏朗散漫的语调里,是种低沉的落寞。他眼角含笑时,那笑,也像不达眼底。
“哗啦。”
黑暗中水花,发出了声响。
井口微弱的亮光,透进来。
她有些不适地,轻眯了下眼。沉浮在水面的位置。
青年在沉入水中时,轻拽住她的手腕,一同隐没在水面之下。
他指尖,还抵在她唇前。
示以警告,别再像方才那样,随意出声。
黎颂:“唔唔。”
他附耳道:“别动,他已经起疑了。”
她听话着,没再动。
原本的慌乱褪去,像初见时那样,下意识地信任了他。
宋逢年带着她,待在水下。
确定她不出声后,水面泛起,涟漪的动静:“行了,我抓住她了。”
“零一,把你的绳子放下来,我劫持她上去。”
她身形不动。
任由他,手里的匕首利刃,紧贴着脖颈的肌肤。力道不重,并没有擦伤她。
绳子缓缓往上。
废弃的水井壁上,有几道同样木条,能踩上去,攀爬到外边。
她感觉到了日光,照在脸颊,暖洋洋的。
出井后,宋逢年微泠的刀口,依然横亘在她脖颈间。
他转眸,和同伴道:“我看过了,井下的通道,已经被堵死了。”
面前的另一个男人,面相凶狠。颊上有道,很深很长的一道疤。
“那说明,纺织厂的那群人,提前得到风声,跑路了已经。”
“这个小娘皮,也没什么好审的。直接杀了吧,埋得干净些。”
宋逢年慢条斯理地嗯了声。
刀疤男侧着身。
看上去有烟瘾,收起绳子后,点了支烟抽起来。烟雾缭绕,火光猩红。
“小娘皮,也别怪我们。”
“你待在这,废弃的纺织厂里,多少知道点什么,我们也是替人办事。”
黎颂僵着身形。
她抬眸,去看旁边的青年。即便有几分信任,还是略带紧张。
“这里人去楼空,今日是没法,交个好差了。杀了她,也算是能……”
刀疤男的话,还没说完。
眼角带笑的青年,再度应了声。
黎颂感觉到,刀口轻擦而过,没留伤痕,裹挟着微凉的风。
她下意识伸手,被对方握住指尖。他带着,手里的匕首,打转了个反方向。
“刺啦。”
那刀最终穿过的,是刀疤男的躯体,溅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她握着匕首,吓了一跳,松开他的手。
刀疤男说到一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凸起的眼珠,微微瞪大,像是有些不敢置信。抽到一半的烟,掉落在地上。
零星的火幽幽。
宋逢年轻踩上去,碾了几脚,灭了。
黎颂收回手时,指尖还在颤抖。
她被吓了一跳,有些想尖叫。许久,又默默闭嘴,自己调理好了。
这么娇气的话,等会儿又要被他,阴阳怪气是小布尔乔亚了。
宋逢年踱步过去。
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又重重地,在刀疤男喉间割了一刀。
黎颂:“哇,还懂补刀的重要性呢,好厉害。”
他看她一眼。
处理这些时,没神色变化。仿佛模糊的血肉,不是他方才的同伴一样。
她小心询问:“……就这么,杀了他吗?”
青年掀起眼皮,瞥向她,唇角带点弧度:“当然。不杀他的话,就得杀你了。”
“颂歌小姐。”
原来他最开始,就认出她来了。
黎颂轻眨眼。
她看到宋逢年,又翻了下对方的尸身。冷静地打量几眼后,推下井口。
他像是熟悉这里,按了机关,废弃在井下的纺织机器,就地动了起来。
咯吱声断续、又沙哑。
推下去的刀疤男,也发出尸身被绞断、面目全非的声响。
宋逢年注视着。
他神色不悲不喜:“差不多,处理好了。”
他调转目光,望向了黎颂。
“现在,该轮到审问你的环节了,颂歌小姐。”
一别月余。
何况她上回,消失得突兀。
眼前的青年,正似笑非笑。
他侧头,打量她:“没记错的话,上回你走前,顺走了我的药钱来着?”
黎颂:“。”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就怪尴尬的。
她果然,还是被当成了小偷。
“那天,是个意外。”她试图和对方沟通,“当然今天,也是次意外。”
宋逢年也不知,有没有解读出,她想翻篇的意思。
他正轻叩着,手里的短刀。
分明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响时声音闷闷的。让人想起,他杀刀疤男时,也是这样的声响。
重复了她的话:“今天,也是个意外吗?”
他轻呢喃。
他目光专注,像在审视。
瞧着她此刻,还在滴水的头发,方才在水中浸湿,洇在肩头。
黎颂抬手,恰好轻拨开那缕长发。他动了下眼睫,也移开目光。
听到她双手合十,语气诚恳。
盯着他,手里的短刀:“宋逢年,宋前辈……你不能因为,我顺走了药钱这事,就要动手吧?”
宋逢年:“。”
他一愣,随即笑了下,有礼貌地噢了声:“抱歉,是习惯性的动作。”
没想到,又再度吓到她了。
月余前,还是春天的时候。
他意外从尸堆里,扒拉出来的奇怪姑娘,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还是那副清澈天真,带点好奇,打量他的模样。
让他都不忍心,握着刀,按照往常的习惯,审问她一番。
最终,他把刀收起来。
连同方才,从刀疤男身上,搜走的打火机和钥匙,也一并收起。
“三个月没见,现在是夏天了。”
黎颂也好奇着,打量他:“三个月不见,你也换了身衣服。是找到,什么好去处了吗?”
方才没有细看。
眼下她瞧清,宋逢年没再穿,那件普通的黑色外套。
他身上,是件浅蓝色衬衣。穿的鞋子,也是牛皮的,这一身勾勒他身形颀长。面容年轻俊朗,怪人模人样的。
佩的短刀,看模样也锋利了不少。
面对她的询问。
他语气松弛:“这个,你不会想知道的。”
有什么,是不方便知道的吗?
黎颂轻眨眼,望向他。
四目相对间,青年像是不习惯,直视她灼灼的眼神。
他侧过脸,语气轻描淡写:“其实,我找了份生计的工作。今天是听指令,来废弃的纺织厂,当一回跑腿。”
黎颂无声地瞅一眼,已经烂在井下、被分成几块的刀疤男。
再瞅一眼他。
意思是:你看我信吗?
宋逢年望着她的眼神,轻挑眉,漾开笑意:“跟你开玩笑的。”
他递过来,干净的帕子:“你头发,还在滴水,擦擦吧。”
她接过,拿起擦了擦。
对方轻指着:“还有脸这儿,也全是水珠。”
她照做着:“现在呢?”
宋逢年唇角微弯。
凝视着她:“现在可以了。”
他长身而立,乌黑发梢,分明的眉眼。
也拿了方帕子,轻拭着指间,方才杀刀疤时残留的血迹。并擦干净了,他手间那把短刀。
黎颂没忍住,回望了眼井口。
“那个刀疤……你因为我,杀了他,会惹上什么事端吗?”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青年指尖,拈着帕子。齐整没褶皱地叠起,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他在商行,给那群恶鬼办事情。平日里手上,也沾了不少,同胞的血。我本来今天,就想杀了他。”
“死得好。”黎颂评价。
她眼眸灼亮。
宋逢年看她一眼,食指抵唇,轻嘘了声:“别那么大声,这里太空旷,容易有回音的。”
他手插在口袋里。
日光流淌在,他侧脸轮廓间。半明半昧,像道旧时代的好风景。
“处理完了,我们走吧。”
宋逢年对她道:“这里,不宜久待。”
闻言,黎颂轻应了声,跟上他的脚步。
她望着前面的人。
感觉他走在日光里,又好像走在,一条夜行的路上。
和他初见时,逆着火光,乔装成车夫一样,独自在乱世的路上,踽踽前行。
她顿了顿,询问:“刀疤在商行做事……那你呢。也是吗?”
他是和对方,一起来这里的。
闻言,宋逢年回眸过来。
他动了下眉,眸色漆黑。复而抬手,在她额前轻敲了下:“你还真是敢问。”
“不该问的,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