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沅猛地看向对面的沙发。
灯光微弱,郑修闻的脸在其中晦暗不明。
方沅坐好,咳嗽了一声才说话,“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叫醒我……”
两人隔着中间的矮几,面对面,不知道的以为在谈判。
郑修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来这里干什么?”
方沅一噎,盯着郑修闻漆黑的瞳孔看了一会儿。
对方肯定是知道自己来这儿的用意。
能抛得下尊严去见赵敬山,在郑修闻面前的方沅却一时说不出话。
偌大的会客室,方沅没由来地觉得狭窄,憋闷。
要说什么?
他踌躇了数秒,郑修闻冷淡的神情带上难以察觉的烦躁,“很难说出口?去见赵敬山也这么犹豫么?”
这句话倒是给了方沅解释的空间,“《三千微尘》是他投资的项目,我只能去找他。”
“只能。”郑修闻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似带嘲弄地点了点头,让他往下说。
“郑修闻,我想找你借钱。”那股头痛欲裂的感觉又来了,方沅无暇顾及,一鼓作气地说道,“星启承担不起赔偿金,我不想拖累大家,这笔钱就当是以我自己的名义向你借的,我会还的。”
方沅知道自己这句话很可笑,以他现在的口碑,以后有没有工作都不知道,几百万拿什么还。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折好的纸摊开,放在矮几上。
“这是我名下一套老房子的房产证复印件,这是我昨天找人做的初步估价,虽然比我要借的金额还差很多,但我可以先抵押在你这里。”
这套房子是方沅的外婆留给他的,不到走投无路,他不想卖掉,况且房子太旧,卖掉也不够给《三千微尘》的赔偿金,他只能想办法抵押借钱。
郑修闻没有看那两张纸,良久才说:“方沅,你好像忘了曾经和我说过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比刚才语气平和了许多,甚至有些温柔,可凭方沅对他的了解,这样的郑修闻才是最危险,最让人望而却步的。
方沅脑子嗡了一声,过于用力以至于下唇冒出血腥味。
“我知道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将面前的纸折好收回口袋里,“不好意思打扰郑总工作,我先走了。”
与刚才的犹豫相比,离开的方沅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他去扭门把手,发现门打不开。
不知道是不是不用借钱了,方沅莫名比刚才硬气不少,“开门,我要出去。”
郑修闻起身,走到方沅面前,垂眸看他。
方沅身高有一米八三,怎么算都不在矮的行列,可面前这人就是要比他高出一截,让他不得不仰头。
长这么高干什么。
知不知道你这种身高要是当演员有多不吃香啊。
脸长得帅有什么用,谁和你搭戏啊。
方沅窝窝囊囊地在心里找借口骂他。
“方沅,你就这点骨气。”郑修闻漫不经心地低笑。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方沅口袋露出的纸张一角,将房产证的复印件和估价证明拿到手里,“明天会转到你之前的卡号。”
方沅“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很快,他眸子霎时一亮,下意识地用手抓住了郑修闻的小臂,“你答应了?”
撤回,不骂了。
长得高多好。
呼吸到的空气都清新些。
郑修闻没答他,就着他抓住自己的动作,微微倾身。
方沅眼睫像小刷子一样抖了抖,自作多情地想这人是不是要抱他。
他们的姿势的确像是半个拥抱,可郑修闻抬手穿过方沅腰侧,按下墙壁的控制开关。
咔嚓——
会议室的门发出微小的响声。
方沅收回手,嘴角尴尬地撇了撇。
误会,想多了。
他利索地让到一边,郑修闻推门离开,就这样把他留在了会客室里。
连让方沅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方圆本来还想问他,这几年病有没有好些。
他站在门边没动,良久,才意识到重担卸下的他深深地松了口气。
等在走廊外面的路丛出声提醒,“方先生接下来要去哪?我让司机送您。”
方沅这才发现他在等自己,恍然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下楼打车就行。”
他跟着路丛往电梯走,又恢复了刚才在电梯里眉眼弯弯的笑,“路总助,今天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带我上来,我今天可能就要无功而返了。”
闻言,路丛不得不帮自己老板说句话,“方先生应该谢郑总。”
方沅嗯嗯啊啊地敷衍道:“是的是的,我谢谢他。”
路丛:“……”
方沅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哪里不对劲,正经了神色,“不是那个意思,我打心底里谢谢他,他真的是我和星启的大恩人。”
路丛无言以对。
电梯里,路丛多问了一嘴,“方先生解决了赔偿金的事,之后是什么打算呢?”
“去弄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方沅说,“听说祝妍芝已经恢复工作,我总有办法让她见我。”
圈子就这么大,很多事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
路丛道:“方先生来找郑总,应该知道,借钱是——”
是效率最低的解决方式。
或者说是最蠢的。
只要郑修闻出手,李衡、祝妍芝会排着队来见方沅,真相唾手可得,舆论顷刻扭转。
“我知道,郑总有其他方式能最快最有效解决问题。”路丛话没有说完,方沅就笑着打断了,“借钱可能是笨办法,但对我来说,是最容易还清的办法了。”
到了楼下,路丛还是叫来司机,“目前舆论的热度还在,说不定哪里就会碰上狗仔和记者,方先生还是别打车了,想去哪直接和司机说就行。”
看着方沅上车,路丛回到了顶层。
郑修闻没回办公室,而是停在了路丛的办公桌前。
路丛有种不祥的预感,上前发现郑修闻果然在看自己桌上那颗棒棒糖。
郑修闻拿起棒棒糖,问:“他给你的?”
“是,方先生随手给的。”路丛确定自己重音放在了随手两个字上。
路丛收到了方沅给的帮帮糖,而自己收到了他给的房产证复印件和房产估价证明。
这个念头在郑修闻心上划过,他面无表情地将糖放回原位,回了办公室。
路丛看了看那颗棒棒糖,又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大门,有苦难言。
办公室内,郑修闻没有第一时间投入工作,他站在落地窗前,用手握上了方沅刚才抓住的地方。
明明抓得不紧,小臂却像记忆海绵,还是留下刚才的触感。
这样浅尝辄止的触碰只缓解了那一小块皮肤的渴望,其他皮肤则涌上了远超平时数倍的难耐。
他应该吃药。
郑修闻这么想着,却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
借钱成功的方沅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了罗丰年和辛岚,却隐去了借钱给他的是郑修闻这件事。
“你上哪借这么大一笔钱?”辛岚脸色难看,“你没做傻事吧?什么钱都敢借?”
“没有,我有一套房子,拿它抵押的。”方沅对天发誓,“是我一个……之前的朋友,很有钱的朋友!不是什么高利贷,辛姐你别多想了。”
罗丰年也觉得蹊跷,“有钱的朋友?从前怎么没见你提过?”
“他的钱又不是我的钱,我提他干嘛?”方沅努力让自己不心虚,“真的真的只是我一个朋友,我不会傻到去做对自己不利的事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罗丰年和辛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怀疑。
“现在官司都没打呢,我们也未必要赔。”
方沅有自己的考量,他之所以急着把钱拿到手,不过是让大家有个底气,赢了固然是好,可再坏不就是赔钱嘛。
做好最坏的准备后,说不定这个准备就派不上用场了。
辛岚没忍心问他,就算把钱赔了,万一这件事没有逆转,以后说不定就没有工作了,要怎么还这笔钱呢?
方沅猜到了她想说的话,很坚定地说:“老板,辛姐,我会去找祝妍芝,会去找李衡,找监控,找狗仔,我没有做过的事,没理由就这样扣在我头上的,我会澄清这一切,说不定连钱都不用赔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这番话感染,辛岚几天没有松开的眉心被抚平,连罗丰年都开起了玩笑,“大白天的都能把梦话说这么大声。”
辛岚转头给了他手臂一巴掌,“闭嘴吧你。”
这件事当天晚上就传到了应霜和程佳时的耳中。
方沅洗漱完还在擦着头发,宿舍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打开门,程佳时一下两手抓住了他的肩。
手上的毛巾掉落在地,方沅往后仰头拉开点距离,想去捂程佳时的嘴已经来不及
程佳时就差拿个麦大喊,“阿沅,你是不是去找郑修闻了!”
应霜翻了个白眼,往后看一眼,确定走廊没人听见他的鬼哭狼嚎,反手关上了门。
“你先松开。”方沅被他吼得耳膜钝痛,他将程佳时推开,捡起地上的毛巾。
见他不紧不慢地回浴室洗毛巾,程佳时像跳蚤一样围着他身边蹦,“你说啊!你是不是去找他了?!”
“是。”方沅承认,“找他借钱去了。”
这事儿瞒得住不知情的辛岚和罗丰年,却瞒不住眼前这两个。
索性说了。
应霜不太赞同地说:“阿沅,你这几年好不容易和他断了联系,不应该去找他的。”
“我连赵敬山都能去找,郑修闻不比他好?”方沅语气轻松,“应霜,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怎么解决都好说,可要是把你们都拖下水了,我不想坐以待毙。”
两害相较取其轻,方沅要找到一条对所有人来说,影响最小的路。
应霜透过方沅的眼睛看出他的坚持,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衡量,于是点到即止,不再干涉他的决定。
与他们相反,程佳时心大,对于方沅去找郑修闻这件事还挺乐观,“我就觉得应该找他,这笔钱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大事,还会拖垮星启,但对郑修闻来说,零头都算不上,更别说人情了,阿沅,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方沅还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哭笑不得,“话是这么说,但他又不欠我什么,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程佳时有理有据,“别人被包养,最后分开都能拿一大笔分手费,你没有就算了,当时还……”
应霜“啧”了一声。
程佳时把后半句吞回去,“反正、反正就应该找他借。”
方沅忍俊不禁,顺着他的话乱说,“分手费,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亏了,早知道也不借了,让他直接把钱打我账户上。”
玩笑几句,大家积压了两天的坏情绪散去一些,方沅将两人送走后,简陋的宿舍重新安静下来。
虽说事情没有往好的方面发展,却还是让他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宿舍阳台有张破旧的沙发,应该是从前某个住在这儿的练习生购置,解约了也没有带走,方沅带着平板窝进里面,从本地文件中找出自己演的第一部电影,《日复一日》。
是一部治愈剧情片,大致剧情是失意的主角三人离开原来的环境,在一个即将面临拆迁的老楼相遇,相互治愈的过程,方沅出演的角色是男二何初,三人中最迟登场,故事篇幅也不算多。
何初在剧本中原本并不出彩,剧情线平庸,还没有感情线,算是三人组中那个非有不可,但去掉也没什么影响的固定工具人。
可方沅和这个角色好像天生磁场契合,演出来的效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声台词和片段在网上小范围出圈,让这部不叫好也不叫座的电影收获了一个超过预期的票房。
方沅没有快进前面没有自己的剧情,也没戴耳机,就将平板在腿上放着,懒洋洋地看。
远处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没有温度的内透光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天际线。
大量表示情绪的镜头让前半段故事节奏显得拖沓,浓重的睡意和晚风一起将他轻柔地包裹,城市在他浅淡的瞳孔中褪色。
唯独电影还带着鲜明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