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自打出生，就被养在秦氏膝下，起初他不以为意，以为姨娘产后身子不适或者情绪不佳，并没太放在心上。随着日子越来越长，年岁渐增，他越发觉得事有蹊跷。

盛元十二年夏，云朝出世，直到他开始记事，章氏也没来看望过他几次，更遑论接回自己身边养着。这些自然是云朝后来从下人口中得知的，毕竟那么小的他还不记事。反而是裘氏，每天来给秦氏请安，每天抱他，喂他吃饭喝水，带着他玩，她好像很喜欢小孩子。虽然云朝叫她一声母亲，但是云朝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所以为什么她没有自己的小孩呢，云朝那时并不明白。

有时，他会问母亲，母亲只是摸摸他的头不说话，眉眼悲伤。他问祖母，祖母告诫他再别问这种话，母亲会伤心的。

可是，为什么呢，小小的云朝很是疑惑。

盛元十四年春，春和景明，云玉蝶出生，云朝一岁半，刚会说一些字，听乳娘说姨娘生了妹妹，他跌跌撞撞闯进落雁居，他想看看妹妹，还想看看姨娘。

谁知他开开心心地跑到章氏跟前，还没床高的他扒拉着想抓章氏的手，奶声奶气地唤着：“姨娘，姨娘。”却被章氏一掌拍开，“别来烦我。”

他也不恼，转过身去找晋嬷嬷，“嬷嬷，妹妹，朝朝，看看。”

彼时晋嬷嬷抱着刚出生的云玉蝶，一脸嫌弃地推开他，“回你的静雅堂去，别来添乱，姑娘要是有个磕着碰着的，你可担待不起。”

他一个一岁半的娃娃，哪里经得住大人一推，一下子就摔在地上，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好不可怜。

他虽听不懂嬷嬷具体在说什么，但他惯会观察，他看出了姨娘和嬷嬷眼里的嫌弃和不喜，知道自己惹人嫌了，然后他就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了静雅堂。

静雅堂里，裘氏正和秦氏道喜，准备一同前去看望章氏，见云朝回来，小胳膊小腿摇摇晃晃的，涕泗横流的，袍子上还沾着灰，两人心疼地又是抱又是哄的。

“我的小心肝儿啊，别哭啦，祖母抱抱啊。”秦氏一把捞起云朝坐腿上。

“我的宝儿啊，怎么摔了，不哭不哭，母亲呼呼。”裘氏蹲一旁，拍拍他身上的灰，作势呼呼。

姨娘为什么不喜欢朝朝，朝朝不明白。

为什么妹妹可以在姨娘身边长大，为什么姨娘都不来看看我。

彼时，小小的云朝，大大的问号。

裘氏依然每天向秦氏请安，教他读书习字，是以，他的字偏柔，像极了母亲的字。

无论他调皮还是耍赖，裘氏总是一脸慈爱一脸温柔，她总是温柔地唤他朝朝。

而他的生母，章毓姌，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且带有情绪的叫他。

裘氏教他画画，带他捕蝶，教他捉鱼，带着他看烟火，教会他爱，却没教会他怎么不恨。

看着云玉蝶，他没法不羡慕她可以在生身父母身边长大，也没法不恨云吉安和章氏。

盛元十六年冬，云朝四岁，裘氏有了身孕，他又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他很开心，也为母亲开心。

云朝摸着裘氏肚子，轻声说：“是妹妹，是妹妹。”

“朝朝怎么知道是妹妹，万一是弟弟呢？”裘氏逗他。

“只要妹妹，不要弟弟。”面团子一样的云朝嘟嘴，腮帮子鼓鼓。

惹得秦氏裘氏开怀大笑。

盛元十七年秋，暮落，云晚出世，云朝五岁，云朝很开心，的的确确是妹妹，他没说错。

他是在外间和秦氏一起守着裘氏生产的，他听见了母亲因疼得不行而大叫，原来生孩子很疼很疼，难怪姨娘不喜欢他，一定是因为太疼了。对，一定是这样的，云朝坚信自己想的没错。他还看见了好多血水，一盆一盆地从里间端出来，生孩子好可怕，会出好多血。

等到丫头来传可以进里间了，他立马撒开秦氏的手冲了进去。眼看着母亲脸上挂着泪，他抱着母亲，“朝朝呼呼，母亲不哭。”声音坚定又勇敢，一脸严肃，活像个小大人儿。

裘氏没有拍开他，反而破涕为笑，还抱着他拍了拍，“好，母亲不哭。”

他又缠着徐嬷嬷，“嬷嬷嬷嬷，朝朝看看。”徐嬷嬷也没有推开他，她蹲下，给他看襁褓里的婴孩：“朝哥儿，看，的的确确是妹妹。”他看到了襁褓里的小人儿，小妹妹好可爱啊，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妹妹哭了，好可爱，捏捏脸。妹妹笑了，好可爱，戳戳脸。妹妹睡觉，好可爱，捏捏手。妹妹咋样都好可爱。好喜欢妹妹啊，抱抱妹妹。

盛元十七年深秋，裘氏去世，他沉默着摔盆，她在襁褓里又哭又闹，飞冥在秋风里乱飘。

妹妹不乖，不可爱。

从此以后，他再没见到过那个会抱他、会心疼他、会带他玩、会哄他吃饭、会教他读书习字、会教他画画、带他捉鱼、教他捕蝶、带他看烟火、会很温柔地看着他、会很温柔地叫他朝朝的母亲。

他在章氏那里从未得到过的母爱，在裘氏这里一一补了回来。

他很爱很爱他的母亲。

从那天起，云晚也养在了秦氏膝下。

云朝日复一日地灌溉，小不点会走路了，歪歪倒倒的那种。

云朝小心翼翼地修枝，小不点懂规矩了，半懂不懂的那种。

云朝斟酌着施点肥吧，小不点会琴棋书画了，乱七八糟的那种。

云朝细致入微的除草，小不点转危为安了，大石落地的那种。

云朝十年如一日地养着盼着，一转眼她就从一尺五寸长成了大树，成了他的专属小尾巴了。

她含苞待放，他却不舍得任何人来摘。

她是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妹妹，是比这世上任何珍珠、海贝、金银珠宝都更珍贵的宝贝。

她是他的掌珠，是他还愿意好好爱这世间的证物。

她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不疼，姨娘不喜，姐姐不爱。

她与他，何其相似。

可有一点不相似，她没有享受过的母爱，他真真切切地体会过感受过，是以，他以另一种方式去回报给她，如父如母亦如师傅。

前因后果，命运交错。

正因为如此，他除了祖母，最亲近的便是云晚，与一母同胞的云玉蝶却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他们还能存活于世，多亏了祖母秦氏，若非如此，在他们各自失去依傍的那日，便是他们归于尘土的死期。

向阎王偷来的日子，可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