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地说,素婉出的这个主意,比较缺德。
这不是一个值得用的主意!
一是塔古部未必肯向晋国跪下:今日跪下容易,那恶魔一样的怀王自然是不能轻易来欺负他们了,可是来日又遇到灾害,百姓们饿了肚子,他们怎么办?就真的不去抢南国了?不抢南国还能抢谁,抢亦勒部吗?那不是送死吗?
二是纵然他们想跪,晋国也未必能信:塔古部的作为,十足可以担一句“劣迹斑斑”,绝没有冤枉的。
平日里他们饿了也南下,冷了也南下,穷了也南下,只抢粮食布帛金银财宝,再不然还能带走些小女孩儿和工匠,至于那些个本就只能靠辛苦攒下一点粮食活命的农人,胡人是不要的,就丢下他们自生自灭。
这会儿,你说你诚心悔过了,你要效忠了,明日你反悔怎么办?
再有,你若不反悔,又该怎么办?
怀王养着的五千铁骑那可是日日要嚼谷的!若是胡人不来烧杀抢掠,宿、宁二州百姓凭什么勒紧了自己的腰带,供养这些吃谷的骏马和吃肉的骄兵?
但如果晋国把这支骑兵给裁掉了,那塔古部故技重施又来打劫了,可就真没办法了!
至于亦勒部的反应,更不必怀疑。
亦勒部肯定也不愿意南边的邻居和更南边的邻居交好啊。他们和塔古部联姻,是指望塔古部贵族在战争中死掉,然后继承塔古部的兵马土地的。
可不是为了继承塔古部“给南国人当狗”的地位的!
这个无用的建议只能讨松吉喜欢,真要是实施,多半不能。
但松吉还当真兴冲冲地派人回家,和她父亲禀告——我们有个好主意!既然我们因为离南国人太近而挨打,不如干脆效忠他们罢!
他们还能打自己人吗?
她父亲自然不愿意,板着一张脸:“效忠?!她发了疯罢!我们若是向南国皇帝跪下了,其他部落该怎么看我们?谁还肯和我们打交道?”
使者就悲愤了:“大首领,只有我们塔古部顶在最前面,南国军队便是想打那些部落,也没有一条路能过去的!他们凭什么指责我们撑不住?换做他们在这里,说不定早就向南国皇帝称臣效忠了!”
“换?怎么可能换……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我们的领地就在这里,纵我们想和他们换,他们肯么?不要说换了,你就瞧——我们和亦勒部联姻了,亦勒部却只肯接受我们百姓,不肯出兵帮我们作战,他们难道真的能和我们一条心吗?”大首领叹息到。
“那我们何不让南国人直接攻打亦勒部呢?”却是松吉的兄长突然开了口。
这句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虽无人应答,可他们仿佛都听到了彼此胸膛中骤然变快的心跳。
塔古部飞快地找出了“我们的百姓多被南国所掳,人口稀少的地方已然无法防御,不如集中起来也好御敌”的借口,不消两个月,便把通向亦勒部的山地牧场给空出来了。
于是亦勒部西路的六个千户,接连被南国军队打了五回。
怀王和将军们固然知道草原上的胡人也是分部落的,但士兵们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这些“富有的胡人”可比又臭又硬的塔古部好多了。
他们居然是不会为了几头羊就来拼命的!
只消晋军铁骑出现,他们就会丢下一切,骑着马逃窜而去。
晋军就面对着前后十多万头牛羊——怎么办呢?总不能都在这里吃掉,只好勉为其难把它们赶回去了。
这日子晋军过得很舒适,并觉得,要是能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就好了。
但他们的好日子,对亦勒部来说,却几乎是天降神罚。
谁知道南国军队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们的南方,明明应该是塔古部的牧场!
大家都很怀疑,是不是塔古部不顾两边的姻亲关系,无耻地把南国军队引过来了。
到底西路的六千户,除了有五百户是布勒尔的属民外,其他人都在答尔忽的名下。
塔古部的女儿毕竟是嫁给了布勒尔,又不是嫁给了答尔忽,他们要是故意使坏,往答尔忽的领地上带南国军队,那也很说得过去。
毕竟大家都是草原贵族嘛,兄弟争位这种事情,见得简直太多了。
兄长的倒霉就是弟弟的机会!
布勒尔凭借最后一个出生的天然优势,本来就很有可能继承塔里讷钦的地位,那么,他的岳家为了让女婿的势力更加壮大,做点儿手脚,有什么不合适的?
这一点,连素婉都很难不怀疑。
哪怕松吉天天叹气,说什么“我们打不过南国人,只能离开家乡,已经很可怜了”,瞧着也很像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但素婉什么也没说。
她心里是窝着一团恨意的——哪里能想到,她随便说句话,就把战火烧到了自己头上?
如今她后悔是后悔的,可后悔也没有用处了啊!
战争已经打起来了。
她再怎么不愿与南国人兵戎相见,事情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挨打不还手,这可不是正常人的选择。
苦主答尔忽的火气,都要冒出头顶,烧掉整座大帐了!
“父亲,我们的姻亲就这么背叛了我们,将我们的百姓置于敌军的兵锋之下,使我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牛羊,失去了赖以为生的一切——我想问问,这是为什么?他们塔古部把女儿嫁过来,我们为此接受了他们无家可归的牧民,已经仁至义尽,为什么他们还要把南国人带进草原!”
布勒尔就不能不为岳丈辩护了:“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塔古部没拦住晋军,就一定是背叛我们吗?就不能是晋军找到了新的通路……”
“不能!你也有五百户在西路,你告诉我,晋军如果不是从塔古部的牧场过来的,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从北边的大沙漠?还是从屠狼岭?总不能是从咱们本部,从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罢!”
“您也知道我有五百户在西路——如果真是我的岳丈这样做,他为什么不选一个没有我的封户的地方动手?”
“因为那里剩余的五千五百户都是我的!你明白吗?我们两个正在比武的时候,有个人突然冒出来,捅了我九刀,又捅了你一刀,你说他是在帮谁?布勒尔,你当我是个羊生下的羔子吗?我没有脑子吗?”
布勒尔一时语塞。
而他的三哥格热却开口了:“大哥,布勒尔是个蠢货,你和他计较做什么?还说什么比武,咱们是一个毡帐里长大的兄弟,咱们之间有什么好比的?”
答尔忽一句话噎在嘴里,仿佛变成了石头。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你们……”
“好了,答尔忽,没个兄长的样子。”却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塔里讷钦制止了儿子们之间的互相辱骂,“你怎么看待你弟弟的?难不成,你当他和他岳家都是你的敌人?”
答尔忽多么恼怒啊,人家都是有兄弟的人,人家兄弟三人守望相助——这会儿还有个宝勒尔不在帐里呢,否则他更是要警惕那个夯货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邀请:“走,大哥,咱们打一场,谁赢了就是谁对了!又不是婆娘家,嘟嘟囔囔有什么意思!”
一个动手的,一个骂人的,一个等着补一刀阴人的,这三个都不是好鸟。
偏偏父亲眼中只有他们!
而他的同胞妹妹们呢?阿檀嫁出去了,高高兴兴去过做夫人的好日子,不肯嫁出去的阿苏如也像个傻子,根本想不清他好了她才能好的道理,一天天地就坐在父亲身边玩那几颗破鹿骨骰子!
不过,今日阿苏如不打算接着玩她的鹿骨骰子了。
她不能坐视亦勒部的平衡被打破到对她如此不利的程度。
她说:“父亲,大哥的想法虽然偏颇,可是西路六千户里,有两千户是我们阿娘的陪嫁呀。”
——幸好原身的记忆中还有这件事:她母亲陪嫁来的那两千户,一直是最尊重他们兄妹的。她被放逐的时候,那两千户为了救她,起兵反抗新主格热,失败后成年的男女皆被杀害,孩童则被送去其他千户,都做了小奴隶……
别看这两个千户目下是答尔忽的底气,但如果没有答尔忽,他们就是阿苏如的底气。
底气,是不能失去的。
此刻素婉说出这句话,虽似是没头没尾,可是塔里讷钦一怔之后,再瞧向答尔忽的眼神,就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长子,并不是那个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成年男人,而是一个只到他腰间高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后,无措地站在他的身边。
“世上没有一个孩子,会对生母的遗物被人毁坏而无动于衷。”素婉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娘已经不在了,认识她的人,走一个就少一个了,如果我们连她陪嫁的两千户都失去了……她该多么失望啊。阿爷。”
塔里讷钦动容了,他说:“阿苏如,我知道你们兄妹的感受,可是这不是答尔忽怀疑亲兄弟的理由!”
素婉道:“阿爷,大哥是冲动了,可您不是不知道他呀——他就是再生气再恼火,也不过是说几句话。但凡是为了部族要去做的事情,他又何曾耽误过呢?怀疑布勒尔当然不对,怀疑塔古部也不对,依我看,阿爷不如派个机灵的使节去塔古部看看,问问他们,晋军到底是怎么来的?若塔古部真是无辜的,我们倒好联络他们一同和晋军作战。我想,阿爷也想知晓自己的盟友究竟有什么能耐罢。”
随着她说完这话,塔里讷钦的表情一点点放松下来了,最后甚至能勉强笑一下:“能耐?他们不要命,这就是很厉害的能耐了。不过,我们的将士也未必比他们弱,即便没有他们协作,我们也一样能将敌人赶出去!答尔忽!”
答尔忽一个激灵,跳起身来:“父亲!”
“既然西路六千户是你的属民,你就自己带着人,去把敌人杀光,给他们报仇!”塔里讷钦也站起身来,年迈的草原之主,眼中仍有熊熊燃烧的烈火,“你可以吗?”
“父亲,我可以!”答尔忽的声音,大得仿佛能将毡帐顶杆上悬挂的装饰编带都震动起来。
他没想到阿苏如今天会说话,更没想到她说话这么有用——方才,别说是父亲了,就是他自己,也因忽然想起那两千户是生母遗泽的事情,而深感羞愧。
他原先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人”来用,可他们是母亲的人呀,是母亲留给他们兄妹的依仗,他怎么能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他当然是要为他们报仇的,他当然能!
思及此处,他看向素婉的眼神都变得温和起来,仿佛此刻突然觉醒的除了斗志,还有作为同母兄长的那份温情慈爱。
但是素婉没空理他,她说:“父亲,我想和大哥一起出征。”
——她有事要找晋国人。
但这一句可比先前的好几句加在一起还要惊人,塔里讷钦愕然道:“你去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儿家,又不是阿檀那样健壮的孩子,你……”
“可我也是阿娘的孩子。”素婉说,“我不会冲锋陷阵,但我有法术,我会跳神,大哥军中难道不需要我吗?”
帐中瞬时就安静了,只有格热笑道:“大哥该谢谢阿姐,可见阿姐是真的关心您啊,往常咱们出去,哪儿能带大巫走呢?”
“三弟的意思是,我犯了‘只有首领出征时才带大巫’的法令?呵,可我还不是大巫,我乐意和谁一起出征,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素婉对格热是最没有好感的,她立刻回应道,“说来三弟对出征带大巫这事儿倒是很关注——可你排行第三,除非能继承妻子家的部落,否则今生今世都用不上带大巫了罢?”
这一番话冲得格热脸腮泛红。
他实在想不通,这一向好性子的姐姐今日是吃了什么东西,如何像条疯狗一样见谁都咬两口——她平时对他也还客气啊!
他什么时候得罪她了?就为他说答尔忽出征不应该带大巫这事儿吗?
可是按说阿苏如和答尔忽也没有格外亲近……
然而格热虽还想不清阿苏如突然翻脸的原因,却也身段柔软:“阿姐这是说什么话呀,我就是说笑几句,大哥提前享受一下首领的福分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原本是想再多描补几句的,然而此刻,他却突然意识到,今日这时机不大对。
父亲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些不满。
他立时打了自己一记嘴巴:“阿姐,我向你和大哥赔罪。”
素婉哼了一声:“向两个人赔罪,你就只打自己一个耳光么?”
格热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