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楼船高大宽阔，五艘船首尾相连停在深水港，投下一大片阴影。
曾林因要回门派复命，在此与几人告别。叶豹先送他离开，再随向霄远、陈三宝、甄珠一起去了码头。
昨晚的谈话无疾而终，忠实迷弟曾林又离开了，此刻叶豹心情低落，也就没心思管其他的。这也就导致陈三宝无人控制，一路走一路买，很快向霄远手里、胳膊上、肩上、背上都是东西。就连甄珠也没忍住，买了一把精巧锋利的异域刻刀。
管事的早已等候多时，热情万分地将他们引到了楼船旁，还对船员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几人。
上船，进到客舱。
叶豹审视了房间。
连着四间的上等房，虽然空间都不大，但一应用品齐全，也没什么异味。而且托房间窄小的福，向霄远和陈三宝终于能一人一个房间，且在房内活动时，不用担心被另一个人勒着脖子跑。
看着三个小辈安顿好，叶豹有点犹豫，他到底要不要跟着去连花谷？昨晚向霄远的确没提出明确反对的意见，但也没对他表示出任何亲近的意思。
要不还是跟上吧？没反对就是同意嘛。
咔哒，向霄远扭开门，探出头来，正好和叶豹对上了眼。
叶豹：“哈哈，那个，真巧啊。”
向霄远：“是挺巧，你在我门口站了有一刻钟了吧？”
叶豹：“……”
所以说，小孩子什么的真是不讨喜啊，幸好他没孩子。
向霄远让开位置：“进来坐会儿？”
叶豹爽快答应：“好啊。”
然后同手同脚进了屋。
叶豹：“哎呀，你看这屋里，有床有桌子的，还挺好啊。”
向霄远：“你从来没回门派里看过吗？”
叶豹：“……”
就说他不喜欢小孩子了。
这也太直接了。
向霄远拢了拢被子，塞在背后，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床上，两腿懒懒地搭着。反观叶豹，站在那里，活似个木头桩子。
“不回答就是没回去过，”向霄远说，“为什么？”
他眼神锐利，认真看着叶豹，不给对方任何回避的机会。
叶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恍惚中，居然有种年少时犯了错被师父罚站的感觉。
“不是！”叶豹突然大声说，“你一个小辈，怎么说话呢？”
向霄远耸了下肩：“唔，我想想，我该怎么说呢？为什么这么多年，您都没回去看看？”
叶豹烦闷地挠头，把头发挠得杂乱像野草，“唉”一声挤开向霄远的腿，在旁边落座。他双手撑在大腿上，低着头左看、右看，反复几次，拍了下大腿，这才再次看向向霄远。
向霄远：“嗯？”
叶豹想说的话被哽住，这小子，怎么还真是有股师父的感觉呢？气质这东西能隔辈呢？
叶豹清了清嗓子，说：“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敢回去。”
向霄远微微眯着眼：“哦？”
叶豹缓缓讲述起来：“这些事，我也不怕告诉你，虽然现在少有人讲了，但你若是去江湖上打听，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
“当年，我和师兄弟几个以‘清平七侠’为名，行走江湖，也算做了些事，闯出些名堂，后来，宁德三十一年的时候，恰遇焉扎入侵，我们七人齐心协力，利用地形之便，击杀了焉扎骑兵三千人，由此彻底闻名江湖。这之后，我们就开始在大曦北境巡视，又击退了数次焉扎的袭扰，进一步巩固了名声。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加上大师兄，也就是你师父，他功夫不济，平日又总是一副温吞吞的老好人模样，我作为二师兄，总觉得自己才是清平七侠里领头的那个，也就变得傲慢不可一世起来。”
说到这里，叶豹深吸口气，两只手交叉起来，紧紧握住，听了半晌，才缓缓说：“到宁德三十二年时，我们得知郭家井城将会是焉扎袭击的下一个目标，就去守城……”
“等等。”向霄远打断了叶豹的话，“你们怎么会知道焉扎人的袭击目标是哪？”
叶豹扯了下嘴角：“是吧，你也觉得奇怪吧？但当时我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十分可靠就信了。然后我们去了郭家井城，不多久果然打探到焉扎的动静，便开始组织大家守城。”
向霄远提问：“你们组织守城？朝廷的军队呢？”
叶豹说：“那时候的镇北侯、镇西侯都换得十分频繁，直到三十一年宏王去了北地，才算把北地情况稳定下来。郭家井城出事的时候，北地军事还未完全集中，因此也就没什么人主持大局。”
向霄远点头：“原来如此。”
叶豹说：“我们组织好守城力量，果然挡住了第一波、第二波攻击，大家对于此次守城都信心十足。那时候我们安排了夜间值守，就在我值守的一个晚上……
“就在那个晚上，有个女人大着肚子来找我，她、她下身在出血，说是突然要临盆，痛的厉害，求我送她去找郎中。那时候有人说要替我去送她，但我觉得他们速度太慢，我功夫好，我跑得快，我……我就抱着那个女人离开。”
叶豹低着头，声音越发沙哑，直到说不出声。
向霄远目光沉静，一动不动看着叶豹。
“嗬——”叶豹突然抽了一声，抬头，快速眨眼，继续说：“我带着那个女人找到郎中，把她放下，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震天的喊杀声。我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城破了。”
向霄远问：“那个女人呢？”
叶豹笑了一声：“她从肚子里抽出了一柄弯刀，动作干脆利落，伤了我一刀，然后被我反杀了。”
向霄远：“你被骗了。”
叶豹：“是，我自大又愚蠢。”
“然后呢？”
“我们回天无力，只能尽可能保护更多的人退出城去。但没想到，这次焉扎不仅是要攻城，他们还兵分两路，攻上了山门。”
向霄远瞳孔瞬间放大。
叶豹：“这是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才发现的，师父，师母，他们都死了。”
说到这里，叶豹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我们七个开始料理后事，但灵堂还没搭好，我们就吵起来了。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等我冷静下来，大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
叶豹主动迎上向霄远的视线，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又怎么有脸回去？特别是大师兄……对了，你不记得了，我的师父师娘，就是大师兄的爹娘，我……”
向霄远皱眉，直言道：“那你也太看重自己了。难道这一切会发生不是因为那个给你们透露焉扎袭城消息的人？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伪装孕妇的女人？难道不是因为她身后的指使者？不是因为焉扎？”
叶豹惊诧。
向霄远说：“你们挡了焉扎的路，他们就会想办法铲除，没有‘清平七侠’还会有什么八侠、九侠，没有你叶豹还会有什么张豹、李豹，你就没有去找当时是谁谋划了这一切？没有去把真正的仇人消灭吗？”
向霄远神情严肃，和他懒散的坐姿形成鲜明对比。叶豹讷讷，只能微微侧过头去，竟不敢和向霄远对视。
灰尘在阳光下缓缓飞扬，悠长的号声从小窗传入。
叶豹恍惚一瞬，站了起来：“糟了，开船了！”
向霄远歪着头，说：“反正你下船也来不及了，一起走吧。”
“一起走？”
“是啊，你不是本来就打算和我们一起走的吗？”
“可是，我……”
“我昨晚上找人打听了，当年的事和你说的差不太多，不过，我听说苌弘剑叶豹是个豪爽又傲气的真男人，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叶豹登时被憋住：“你！”
向霄远伸了个懒腰，也站了起来，说：“故事挺长，版本颇多，细节待考究，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叶豹紧张起来。
“但是嘛，”向霄远笑起来，“有人愿意照顾我，我是来者不拒的。”
向霄远认真行了个晚辈礼，说：“向霄远见过师叔。”
叶豹鼻子一酸。
就说他不喜欢小孩子了。
*
楼船庞大，若不是大风大浪，基本是感觉不到什么颠簸的。
向霄远自觉应是第一次坐船，新奇了好一阵，拉着陈三宝在甲板来回走动了好几圈，若不是太阳太烈，怕陈三宝晒伤——也有房间太小十分憋闷的原因——向霄远甚至想在甲板上待着不回去。
甄珠开始在楼船上四处检修，小到门窗、桌椅，大到滑轨、绞车，忙个不停。她本人也从一开始的金贵装扮，变成了一身粗布男装，那双嫩白的手也很快生出水泡又被挑破，周而复始。
托甄珠的福，四人的待遇一路飙升，就连陈三宝都认可，餐食从不错升级到了好，又升级到了很好。
倒是叶豹，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他晕船了。
“呕！”
坐船第四天，叶豹依然没能适应。
向霄远皱着脸拍了拍叶豹的背，拿出橘子塞进叶豹手里：“师叔啊，要不你回去躺着吧？”
叶豹脸色发青，脚底发飘，却依然坚持站在甲板上：“来，再来，我就不信了，小小晕船，我还……呕！”
向霄远不忍心地闭上了眼。
陈三宝举着水囊，递给叶豹，说：“师叔，你再漱漱口吧。”
叶豹漱了口，颤声说：“我一定可以克服的。”
路过的船员觑了叶豹一眼，摇着头“啧啧啧”走开了。
叶豹：！
居然瞧不起我！等上了岸，看我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叶豹说：“来，现在我教你第五式。”
向霄远、陈三宝立刻执剑站好。
叶豹颤巍巍站起来，手中挽了个剑花，说：“先看我演示。”
三人开始了又一次的剑法教学。所教剑法为清平门剑法“南北西东剑”。教学的起因是叶豹发现向霄远每天只练基础剑招，压根不会剑法。连着陈三宝一起教，是因为这套剑法在创立之初，就没私藏过，北地很多人都能用上一两招。
不过，叶豹想了想大师兄陈道宽自身就十分稀松的剑法，只教徒弟基础剑招显然是更加负责的态度。
碍于晕船，教学进度极其缓慢。
不远处，船员们聚在一起，看着甲板这边，嘀嘀咕咕。
“他们真是什么厉害的江湖人吗？不能吧？谁家会这么大庭广众教授剑法？”
“就是，我可听说了，江湖上那些个武功啊、秘籍啊什么的，都是特别宝贝的玩意，是绝不能让别人学了去的。”
“你看看，他们一招一式讲得这么清楚，生怕咱们学不到似的，肯定不是什么值钱的功夫，说不定还不如俺们村里胖桶那小子的拳脚呢。”
“唉，散了散了，没什么好看的，赖脚虾能教出什么？”
叶·赖脚虾·豹：我能听见！
叶·赖脚虾·豹：呕……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