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留在孤独的灵魂里,没有必要让凡人知晓。
可是六眼看不穿八月,五条悟还有无与伦比的直觉。自从稚内天台的“眼睛”后,这种不详的预感日渐增长,仿佛八月已作出了决定,要独自去往飘渺的远方去。这趟旅程由此至终八月都没有打算跟他坦白,连一点的细节都绝不透露,面对种种问题,他置身事外又沉沦其中,像个铁面无私的棋手,面不改色地用自己的血肉砌成棋子对抗世界。
五条悟又想起那双比六眼更可怕的金瞳,开眼时的八月神情淡漠,只隐隐透露一种不可捉摸而无法言说的悲悯。若是一个人活了八辈子,还能将自己称之为人,视之为人吗?从出生以来被唤作神子的天才突然意识到八月与神的距离那样近又那样远,看过八次相似的命运,开眼的时候他估计看到的资讯比六眼的还多,他是全知的却不是全能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人,卡在半途。
“那你呢?”
八月好像真的十分疑惑。“我什么?“
“你有什么愿望吗?“
八月回答得不假思索:“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
五条悟沉默了。由于八月自身的存在比这世上任何人的权限都高,六眼在他屏蔽之下荡然无存,五条悟引以为傲的听觉只放大了对方胸腔中的心跳,只有这时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他们都只是人类而已。
既然是人类,却为何把自我的需求和悲喜封闭起来?
“以前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哪个以前?”
五条悟眼下的情绪晦暗不清。“太平间那次。你说你发誓永远都要保护我。你不是用的一辈子这个词,是永远,还很奇怪地自称在下。我去翻了本家的资料库,菅原觉那个年代曾经有过叫七月的家仆,但是菅原家家仆不可能有这样的自称。所以我去找了再上一个同时有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祖先——他还叫是サトル,年时憬,就是以前你说的“三跪天将其变成了傀儡而最后被杀死的年时城城主……再往上的已经无法追寻,可是会这么巧吗——?”
“……”
“所以,年时憬、菅原觉,和我。我是他们的转世,你曾是以前的某一位我的手下,当时你发誓要永远保护我,所以在这一世你又找到了我,践行你的诺言。”五条悟说得不快不慢,最后停顿了一下。“是不是?”
八月如他预料的那样陷入沉默。
“如果你的命运是因为很久很久的【束缚】而不得不因为我而受伤甚至死亡,我研究过关于【束缚】的资料,只要我主动解除——”
八月低声打断他的话。
“没有。”
五条悟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八月强迫自己直面五条悟摄人心神的眼睛,轻轻道:“没有束缚。”
“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我和你的束缚,悟。我也从来不是你的手下,保镖,仆人——每一生每一世,菅原觉、还是年时憬、还是以前那些我甚至无法唤回的记忆中的你,我们都是恋人。”
五条悟的表情僵住。
“所以,不要那样说。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希望你幸福快乐,不是因为束缚,也不是因为以前的誓言。是啊,他们都死得很惨,我总是无能为力,一开始我也有想赌气那样想过,反正靠近你不靠近你你也是会死的,那我难得活过来不如享受人生就好了。
可是就在我下定决心之前,去五条家看了你一眼。那年你三岁,我刚学会怎么在垃圾堆里打摸爬滚出来,那天下雪了。我在墙上看你坐在走廊,后知后觉地记起,12月7日大概还是你的生日,你的庭院还是有那么多雪沙华。你小时候有点可怕,还有点高冷。其实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小时候,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已经是个泯然众生的领袖了。这么小小的孩子,这么冷的冬天,哪怕我知道你不怕冷。我突然觉得你有点……”
孤独,就像我那样。
八月顿住,因为他知道五条悟不喜欢被人同情。
“总之,后来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了。”
“那你看着的是我还是以前的我?”
“……”
他们四目相投,八月率先移开了视线。五条悟看他的微表情,有些无奈又心下了然地陈述:“我以前问过,你把我记忆回溯了。”
八月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们僵持了一会。然后五条悟又问:“你说了是我?”
“嗯。”
“然后我没相信你。”
“……”八月心想他的自我剖析做得真到位,这就是知我者莫我者之外也吗?
五条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挣脱了八月的拥抱,一阵床单的摩擦声过后,用手支撑起身体高居临下地俯视身下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八月没有任何的名分。
挚友吗,挚友不会从小到大习惯拥抱着入睡,挚友不会走在路上牵起对方的手,挚友不会对对方怦然心动。
家人吗?暧昧对象吗?主仆吗?——前世的恋人吗?
“……悟。”
八月轻唤。
五条悟不为所动。
“悟——”
六眼神子俯身,嘴唇相接的那一瞬间,就像两块漂流太久的拼图碎片,落在命定中的空缺。他们的身体永远不可能触碰,宇宙间的粒子无比靠近又无比遥远,一普朗克的距离是另一个世界的容量;可是永恒的诅咒让他们相遇、相恋,唯有身体以上的灵魂才可将他们融合如初。
他们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这样就能溶解舌尖上存在的苦涩,仿佛从此以后再无死亡与悲哀,心中却清晰地知晓,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幻梦,注定分离,像彗星那样擦肩而过,拖曳着长长的火花,能与记忆与往昔挥别,便已算是上上签。
无可救药而永不停歇的忧郁与不安让八月强行把自己从甜腻得让他心尖颤抖的吻中抽离,他睁开眼,将眼前这个他愿意牺牲一切换来对方快乐的挚爱推离了自己。
“你不要这样。”
五条悟答得飞快。“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八月说。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忧思仿佛永远都被困在眼睛之中。他不敢看身上的五条悟,闭起眼睛又被黑暗中纠缠不清的幻觉折腾,只能侧过头去。“你假装没喜欢过我,我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为什么?”
“……我……”
“你害怕这样你最后舍不得丢下我,自己一个去死了吗?”
“……”
仿如一支利箭正中了眉心。八月表面上却一点不露:“你在说什么?“
五条悟看着他。
“你的能力,我想了很久很久。使用金瞳的话就会减少寿命,可是你平常用的简单【回溯】却不会。只有上次裂蚁还有三跪天,你用了局部的【时停】,只有这种大型干涉时间与世界的情况需要用到金瞳的能力,感觉就像是……你燃烧自己的寿命,弥补干涉世界的权限。”
八月在心里暗骂一句,这人观察力未免也过于敏锐。
“我不知道你实际上要做什么,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要面对一场恶战,你再次开了眼,最后因此而透支了性命。也许你是要——”
五条悟突然怔住了。
尘封的陈年旧事从脑海浮现,他想起十年前。夏油杰叛逃的那一天,他那时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