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南月两手挡在身前,非常识时务地收起了自己的嘴贱神功。
“我可不是君子,我就爱做小人。”
晏如毫无负担地一耸肩,而后对着南月挥出一拳。
南月当即碰瓷,晏如的拳头连他一根毛都没挨着,他便就势倒地,毫无形象地滚了一圈。
“啊,在下已被女侠这一拳勾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只怕将不久于人世,女侠可千万要对在下负责。”
晏如不忍直视地收回了目光,不敢置信这货居然练的是太上忘情,更不敢想象南叶他们一家要是看到此人一丝仙气也没有的形象,会作何感想。
“行啊,我这就去负责给你挖个坑,”晏如幽幽道,“麻烦这位将不久于人世的兄台,记得自己给自己埋上。”
“你好无情。”
南月闻言,只好从地上爬起来,向晏如控诉道。
“是呢,你要是再这个样子,我还能更无情,”晏如无动于衷道,“来日在外面你要还是这般散德行,可别怪我装作不认识你。”
“好说,好说,”南月一振袍袖,甚至不知从哪摸出了把写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的扇子,像模像样地摇了摇,而后收起折扇,温文有礼地冲晏如作揖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晏如简直被他这一手“大变活人”惊呆了:“南大哥,要不你还是去唱戏吧,你这般才华,修仙属实是屈才了。”
“诶,此言差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南月非常“谦虚”的摆摆手,道,“就算我误入修仙小道,也定当尽心竭力,自强不息啊。”
晏如:“…”
此人得亏没有加入什么门派世家,不然就凭他这张嘴,高低得是个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
被南月这么一打岔,晏如也不再沉湎往事,而是转去问其他纳姜人日后有何打算。
得到的答案,在晏如的意料之中,却又让她心底暗自发沉。
纳姜人仍旧想修仙,只是这一回,求的不是长生不老,而是报仇雪恨。
晏如没有立场去制止他们,只能将自己手头上适合他们的丹药、符篆都留下。
然而修仙之事哪能是那般轻易的呢,据南月所言,留下的纳姜人里,竟无一人有修仙之资。
但他们还是想要修仙,想要报仇雪恨。
其实晏如又何尝不厌恶那些魔修呢?只是有时候多想两步,便又会想起同样惨遭灭门的天剑宗。
然而天剑宗之所以被魔修灭门,又是因为仙修曾经对魔修赶尽杀绝。
而仙修之所以对魔修赶尽杀绝,背后必然也是有着各自的血海深仇。
这背后的纠葛,真好似鸡生蛋,蛋生鸡,难以追究源头。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就好似鸡生蛋,蛋生鸡一般,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了。
可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有道理,最终却是谁都不好过呢?
而这世间,又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
子衿随着义兄胡琼玖来到雁城已经有五载了,来时她不过是个面黄肌瘦的丫头片子,然而岁月匆匆,一转眼她也变成个明眸善睐的大姑娘了。
照理说,她这般模样,又是花一般的年纪,上门求娶的人自不会少,然而胡宅却门庭冷落,原因无他——
子衿是个瘸子。
并不只是有点跛脚而已,她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且多处畸形,根本无法使劲,平日里必得靠拐杖支撑。
好年华,绿罗裙,却偏偏去哪都有一阵如影随形的“铎铎”声,有些人难免替她可惜,然而还有些猫嫌狗不待见的孩子,从她踏入雁城那日起,便似懂非懂地围观她,嘲笑她,乃至于合起伙来搞些小把戏整蛊她。
子衿最初总是默不作声地承受这一切,然而随着气力见长,又随着义兄学了些拳脚后,她的拐杖便成了她的武器。
一旦听得有人嘲笑她,她便挥舞着拐杖,将那人打得跪地求饶,再不敢当面说她半句不是。
不过这也使得她的“恶名”进一步远扬,毕竟在常人眼里,女人都是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可子衿身有残疾,做不到这些就算了,搞不好还能殴打丈夫与公婆,如此另类女子,旁人提起之时,总是难免犯嘀咕。
子衿平日里不大爱出门,可这些日子,她却频频出城,在来往人群中左顾右盼,不知是在等谁。
清明刚过,日头总是阴晴不定,昨日才积云成雨,今朝却又风和日丽,暖风带着花草的芳香,熏染少女干净又清新的裙裾,自成美景如画。
日头并不算烈,子衿的额头却浮起一层薄汗,倏而,她双眸一亮,朝一双腰悬佩剑的男女走去。
这二人衣着虽朴素,气质却卓尔不群,在过往风尘仆仆的平头百姓中,尤其显得悠游自得、衣不染尘。
来者正是晏如与南月。
他们自纳姜出发后,便一路向东,行至雁城,暂做停留。
子衿拄着拐仗,风风火火地跑到二人面前,旋即一个急刹,好悬没当场趴下碰瓷。
晏如扶了她一把,子衿小声道了谢,而后期待地问道:“二位大人可是修士?”
她年岁不大,声音又清甜,确实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二人对视一眼后,晏如轻声回道:“是,小姑娘,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我…”子衿正欲说话,倏而又想起什么,贝齿轻咬红唇,呐呐道,“不知二位大人需要敬仙钱几何?”
雁城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城池,当地亦有大小仙门管辖,只是那仙门平日收取岁贡是一回事,要请动仙门内的仙师降妖除魔则是另一回事。
后者需要再额外出一笔敬仙钱,且不是小数目,是以子衿有此一问。
她这句话显然涉及到了晏如的知识盲区,晏如只好示意南月回答这个问题。
南月不暴露本性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当下浅浅一笑道:“姑娘看着给即可,道法自然,不必强求。”
子衿闻言立即解开自己绣着梨花纹样的荷包,荷包带着淡淡的甜梨香,里面装满了碎银、铜板。
她期期艾艾地问:“那…这些够吗?”
子衿说这话时,双颊微红,目光闪烁,显得很是底气不足。
晏如打眼一扫,这一荷包的碎银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根据这小姑娘的衣着打扮来看,她怕不是把自己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
“绰绰有余了,”南月感受到了子衿的诚意后,并没有伸手去拿银子,而是问,“不知姑娘为何事而来?”
子衿看了看四下,有些为难道:“二位仙师,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晏如点点头:“那我们先进城?”
“不,不要进城,”子衿疾声否决了这个提议,迎上二人诧异的目光,这才缓了缓语气,道,“不如…我们就在城郊寻个僻静处说吧。”
二人虽觉有些奇怪,但总归无可无不可,于是便跟着子衿,来到了一处林荫下。
晏如扶着子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子衿迎着二人的目光,十指无意识地交缠在一块,好一会,才缓缓道:“我叫子衿,我的义兄叫胡琼玖,我怀疑…他是个妖怪。”
南月:“为何会有如此怀疑?”
晏如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也没见过真的妖怪,于是没有贸然插话,只是旁听。
“他近日一次醉酒,无意间露出了一条尾巴,我正巧看见了,绝没有看错,”子衿的声音略微颤抖,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接着道,“而且,这些年,城中消失了不少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以,我怀疑,这一切与我义兄有关。”
南月沉吟片刻,正色道:“你与他相识多久了?他为何会成为你的义兄?”
他这个问题问完,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子衿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肉里,面上时哀时怨,乍惊乍恐,像是骤然被人揭掉了心上一块痂皮,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来。
南月见她如此,放缓了声调:“若是不方便说便算了,我们…”
“没什么不能说的,”子衿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后,缓缓道,“我的老家并不在此地,而是在距此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落,我娘生了我以后,便伤了身体,不能再有身孕,我爹想要一个儿子,是以并不喜欢我,他总是喝酒,喝完以后,就打我娘,也打我。”
子衿睫翼微垂,不去看二人的神色,只是继续道:“后来,我娘被打死了,我这条腿也是这样废掉的,有一天,我以为我也要被打死了,我的义兄却路过村子,从我爹手下救出了我,并差点杀了我爹。”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有种刻意的平静,唯独呼吸不复平稳,泄露了她的心绪。
“此后,义兄便将我带到郊外,但我伤得太重,义兄他不懂柴米油盐,更不通晓如何照顾人,我差点一病不起。”
子衿说着,唇角的苦笑愈发深重,很多事情,当时身在局中,看得不甚分明,可多年后某一日回想起来,才知丝丝缕缕,环环相扣,终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这般光景。
“义兄为了给我治病,加之我也想远离我爹,我们便来到了雁城,迄今已有五年。”
“你义兄可有说他为何要救你?”南月问。
子衿道:“他说他曾有一个妹妹,与我样貌相仿,只是他的妹妹早夭,所以才与我结为异性兄妹。”
“我还有一事不明,”南月道,“为何姑娘刚才不敢进城?”
“此事我亦说不明白,”子衿面色犹疑,只能说出自己的推测,“雁城四面城郭都设有仙门留下的禁制,可以防止寻常妖邪入内,我的义兄从不出城,不知是否与这禁制有关。”
晏如听得眉头一挑,觉得这似乎很不合理。
若是这禁制能防住胡琼玖,那他当年又是如何入的城?若是防不住,又为何从来不出城?难道这禁制是近年来才设下的?
“子衿姑娘的经历,在下大致明了了,”南月道,“但仙修有仙修的规矩,若你义兄不是妖物,或者他未曾滥杀无辜,那在下便不能将之如何…姑娘可明白?”
子衿以为他这是拒绝之意,双眸黯淡下来,低低道:“子衿知道了,多谢二位仙师。”
南月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没明白,只好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我二人需要胡琼玖伤人性命的证据,当然,肯定不能让他再去杀个人…是以,为今之计,最快的方法,便是从胡琼玖口中得到答案。”
子衿有些忧虑地道:“可就算是义兄做的,他也未必会承认啊。”
“无妨,”南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瓷瓶,“此乃真言符水,专为妖邪而设,常人饮之无用,子衿姑娘只需想办法让令兄喝下,一刻钟以后,自见分晓。”
他想了想,又取出一块八卦铜盘,指尖运灵,汇成符咒,咒成以后递给子衿:“此物有我咒术加持,今日之内,若遇危险,子衿姑娘可手持铜盘为盾…剩下的,便交给我二人吧。”
三人接着又详细地谋划了一番,一切妥当后,子衿带着二人入了雁城。
子衿与胡琼玖住在一处小巷深处,三人才刚走到街头,便遇一人迎面走来,熟稔地冲子衿寒暄道:“子衿,你今日又出城了?”
那人从鼻梁到右目外眦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生得极高大,站在众人面前时有种山岳将倾的压迫感。
但子衿早已见怪不怪,微笑道:“是啊,王大哥。”
王良的目光越过她,落在晏如和南月身上:“这二位是…”
“他们是途径此地的道长,我今日在城外被人嘲笑,是他们替我解的围,”子衿年纪虽轻,但遇事还算临危不乱,当下镇定道,“我便带二位道长进城转转。”
王良“哦”了一声,冲二人拱拱手便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