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了一处闲置的院落，段濯腰间青霜出鞘，不带灵力地使出一套剑法。

雪亮的剑光破开虚空，短短几招便勾出人一身寒意，晏如最初还以为这是千山雪剑法，然而森寒剑意又似乎渐渐变了意象，化而为水，丝丝缕缕地落向了大地。

而后在段濯一式一式的变招中，剑意亦随之变化无穷。

就像是大地被唤醒，埋了一冬的种子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

不知不觉间，荷花也自淤泥中升起，一只蜻蜓在小荷上停息片刻，又乘着风，怀着不竭的生机向天而去。

然而九天之上，早已有飞龙盘桓，睥睨凡尘。

可惜飞龙进无可进，搅弄风云过后，终究只能降落世间。

此时盛夏已过，随着一叶飘零，举世忽已成秋。

…

四季轮转，冬去春来，蕴藏着一点将出未出的生机，段濯收剑回鞘。

晏如将手中的剑谱又翻了一遍，有些惊讶：“你知道这套剑法？”

段濯颔首：“仙修界的人，还有一些凡人，应该都听说过。”

“这剑法这么出名？”晏如不理解，“明明剑谱都卖不出去啊。”

段濯：“此剑法，本是闲帝所创，他飞升之前便将剑谱留下，供后人参悟。”

晏如点点头。

段濯继续道：“但修仙界至今无人能练成。”

“你这不是练得挺好的吗？”

面对着段濯那谪仙一般的面孔，晏如险险地将嘴边那句“你不是人”给咽了回去。

“我不能在使用这套剑法的时候运转灵力，”段濯淡淡道，“一旦使用灵力，就会走火入魔。”

听他这么说，晏如脑内灵光一闪，好像抓住了什么，忙问：“怎样会走火入魔。”

“仙人走火入魔有多种原因，其中有一种是修炼所致，”段濯亦若有所思地看着晏如：“修仙功法，虽各有派系，但终究大同小异，有相应的大穴与死穴，一旦灵力运转入死穴，即堕魔修。”

“那像我这样没有经脉的人会走火入魔吗？”

晏如觉得自己发现了盲点。

“可以一试。”

段濯也不好下定论，将青霜交到晏如手中，手把手带她练了第一式——春寒料峭。

长剑一出，剑意涤荡，四下草木含霜，随着剑锋荡开虚空，眼前这一切似乎与昨日之梦重合，天地倏而堙没，万物将萌未萌，直至被这惊天一剑唤醒，迎来第一场料峭春风。

这一回，都不用问晏如了，段濯自己都能感觉到，随着剑招的运转，周围杂乱的天地灵气正一点点汇入她的身体，然后又无牵无挂地离开。

段濯停手，侧身一步，看着晏如，桃花深潭一般的双眼中流转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光彩。

晏如手中，他的佩剑青霜仿佛也感觉到主人的心绪，发出铿锵的嗡鸣。

“没承想，闲帝传承，竟于今日得以延续。”

晏如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闲帝也是我这样的鸡肋体质？”

“并未有此记载，”段濯道，“据载闲帝能拨转阴阳，生化万物，弃肉身，塑灵体，最终得证大道，本性不灭，想来他的体质定然也与常人不同。”

晏如点点头：“那看来是误打误撞了。”

闲帝塑的那什么灵体一听就很高级，是以他创造的剑法寻常人还不敢练，唯恐走火入魔，最终居然便宜了她这么个废柴。

见晏如的反应实在过于平淡，段濯不由问：“你不欢喜吗？”

换个人知道自己得到了闲帝传承，这时候不说大摆筵席，昭告天下，至少也是春风得意，喜上眉梢吧。

“也不能说不开心，”晏如将青霜还给了段濯，“只是我就没想过自己还有舞刀弄枪的一天，有些不适应。”

她想了想，又道：“而且，能练是能练，也不等于能练好啊，难道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我就能战无不胜了吗？同理，我就算学会了这套剑法，多半也只是把自己变成一本活剑谱罢了。”

她上辈子动过的拳脚，除了小孩子时期跟人打架，就是课间做广播体操，而且因为身体不好，体育成绩向来拖后腿，对这些动手动脚的事情更是敬而远之。

是以，她实在没那么大脸，觉得自己能像武侠小说讲得那般，捡到一本武林秘籍，就瞬间学会了绝世武功。

她上辈子所在的那个时代，只要愿意上网搜，什么知识都能学到，可大多数人还不是碌碌一生，并没有几人能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命运。

能学会武林秘籍的，本身就是天才，而如闲帝那般天才中的天才，就算没有秘籍，也能自创一本秘籍出来。

段濯听了晏如的话，思忖片刻，唇角竟然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来，如冰河解冻，春水微澜。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晏如被他千年等一回的笑恍了眼，段濯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好后知后觉地问：“什么？”

段濯抚摸着手中青霜，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我练剑多年，自以为学有所成，今日却因你一语成空，故而心生感慨。”

他自幼天资聪颖，所有剑招过目不忘，学会了千山雪剑法后，他自觉祖传剑法亦有不足之处，便涉猎百家，试图补全他心中的完美剑法。

然而今日听晏如一席话，他忽而意识到，并非是千山雪有所不足，而是他心有不足。

剑招是死的，剑谱是有限的，然而一招一式进退开阖之间，自有无缺剑意，引领招式，千变万化。

所以千山雪也不需要完美，它本就只是一个指引，引领他于三千大道中悟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无缺剑意。

自古以来，能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无不是悟得无形剑意，而后以无形御有形，创出流传万世之剑法。

段濯忽而又想起了曾经在后山误入的幻境。

他此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只要再一次进入幻境，且不靠蛮力破开梅林，就一定能对千山雪有更深的领悟。

“空，怎么就空了？”

晏如的声音打断了段濯的思路。

段濯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正色道：“这套剑法，你可以练，但暂时不可让他人知晓。”

闲帝留下剑谱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如今却叫一个身无经脉之人学会，这对整个修仙界都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若是过早让人知道，恐怕是祸非福。

晏如思绪却很发散，忽而问道：“庄主大人，你说像我这样的都能练，那是否自废经脉的也能练？又或者不管不顾走火入魔的也行？”

晏如说着不由想起了《葵花宝典》，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段濯一时也是无言。

还真是，没经脉的人可以练，那或许自废经脉也能练，只是没人敢自废经脉而已，走火入魔就更不必说了。

“别打岔，记住我说的话。”

段濯最终屈起指头敲了一下晏如的额头。

这个动作做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晏如眨了眨眼，又开始施展自己的“见人说鬼话”大法，哈哈笑了一声，压下心头的异样，道：“我肯定不说啊，到时候要有人自宫了没练成，气到吐血就算了，恐怕还得找我麻烦呢。”

段濯挑眉：“自宫？”

“自废经脉，自废经脉，”晏如摊摊手，朝外走，“口误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晏如没敢问。

如果凭她的体质，再加上这套剑法可以运转周遭混杂的灵气，那她是否也能靠这靠剑法吸收天地之间的魔气呢？

这个危险的想法在晏如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她却不敢叫这种子生根发芽，得见天日。

接下来的日子，晏如的主要任务就成了练剑，因为随着她对那套剑法的熟练度增加，她的身体能接受的灵力也随之增多，段濯体内的妖丹之毒终于也随之节节败退下来。

只要能坚持，毒素全清想来也是指日可待。

因为“虽名得道，实无所得”那句话，再加上闲帝留下的这一套剑法没有名字，晏如干脆就偷偷把它叫做无名剑法。

这无名剑法一共十二式，依次是，春寒料峭、润物无声、初露头角、扶摇直上、飞龙在天、过犹不及、万里悲秋、僵卧孤村、生死茫茫、万事皆空、一阳来复、雪中春信。

学一套剑法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如段濯这样的人才，据闻看一遍便能使得一招不差。

但也有像晏如这样人才中的人才，时常能令段濯都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怀疑他天资有限，庙小容不了大佛。

这位大佛当年连广播体操都学了不知道多少节课，学起这样一套繁复的剑法，更是事倍功半，经常是顾了左手就顾不上右手，有时候就算姿势对了，也依然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仿佛她不是在练剑，而是在跳大神。

起初段濯还试图一招招拆开教会她，后来终于认清了现实，又恢复了二人第一次使出春寒料峭的教学方法，手把手带着晏如跳一遍大神就算完事。

这一切早在晏如预料之中，她对此十分淡定，甚至还有心情宽慰段濯：“没关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段濯凉凉道：“之前是我多虑了，就算告知旁人你会闲帝剑法，一般人若没有那个慧眼，恐怕也是看不出来的。”

“这不挺好。”晏如笑道。

段濯忽而正色道：“但为夫现在另有一事，希望夫人一定要答应。”

“哦，”晏如看着他，也郑重起来，问道，“何事？”

“若日后有人问及夫人剑术师承，还望夫人千万不要把为夫供出来。”

“…”

晏如：“夫君，你真的变了，你现在编排我都会先拐个弯了。”

段濯眼中闪过细碎的笑意：“多亏夫人教导有方。”

“好说好说，”晏如冲他拱手作揖，“夫君日后若是把人气出个好歹，也记得千万别供出为妻。”

…

冬去春来，凌云山庄又换了一番气象，足边草叶，枝头花瓣，都透着一股春日的清新，登高远眺，四下青山连绵，恰如美人眉黛，碧海微波，令人心生喜意。

晏如渐渐也能自己使出一整套剑法了，这日里，她持着木剑练完无名剑法，便去找段濯。

然而天气就像吃错药了一样，上一秒四下还春光明媚，下一秒天际便黑云翻涌，雷声轰鸣，大地震颤，仿佛有千人击鼓，兼万马奔腾。

晏如离沧浪居已经没两步了，当即快步跑进院子。

恰逢段濯正从书房出来。

“要落雨了，你还出来干什么？”晏如下意识就拉着他往里跑。

然后很尴尬地没拉动。

晏如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段濯衣袖一挥，一道灵力便将晏如稳稳送进了屋内。

“别出来了，”段濯淡淡道，“这是我的天劫。”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苍穹之上白光愈烈，神龙一般在黑云间翻涌，四下狂风大作，枝头盎然的春意瞬间成了残花败柳，兀自于风中飘零。

段濯不好再耽搁，他抽出佩剑，御风而行，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晏如一句话都没再来得及问，段濯便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晏如：“…”

知道自己追上去也没什么用，便只好留在屋里瞎琢磨。

天劫是个什么玩意？是天谴的意思吗？

段濯这是遭天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