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很是警惕，蒙上白翳的双眼依旧能看出几分锐利，正借着暂时的幽光死死地盯着虞无渊。

尽管遮掩的动作很小，但虞无渊还是觉察到了。

在她的身侧，被山中石壁巧妙遮住一半的地方，躺着的正是莫名失踪的邢文冽。

看着从牢门到角落那边一路上断断续续的拖拽痕迹，虞无渊心底有了一个猜测，邢文冽应当就是被眼前这个看着羸弱不堪的妇人一点一点拖过去的。

但眼下这名妇人过于紧张，不便过多询问，虞无渊只能一边出声安抚一边缓步上前：“老人家莫怕，在下乃是无相宗指派来解决青枫山妖祸的修士，并无恶意。”

“无相宗……”老妇人喃喃自语，整个人逐渐放松下来，粗粝沙哑的嗓音里不经意掺了一丝颤抖，“太好了，无相宗的仙人来了，俺的孙孙有救了……”

虞无渊半蹲下来，附和道：“老人家，没事了，我们来救您了。”

周遭的微光暗下去，虞无渊又画了张照明符扔在半空，是勉强可以视物的光亮，不会对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人的眼睛有所损伤。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祈祷的话，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猛然侧开身子，露出里面的邢文冽。

“仙人，您、您来看看俺的孙孙，俺明明来了，结果那些妖怪不守信用，怎么把他也抓来了……他也一直醒不过来……仙人您看看，他才十一岁，可不能出事啊……求求您了……”老妇人哀求着，几乎是带了哭腔。她不敢碰到虞无渊的衣袍，就只能伸出枯瘦皱巴的手往身后伸，示意虞无渊往那里看。

邢文冽仍旧昏迷着，他被很好地安置在一堆稻草和鸡鸭禽羽铺成的简易床铺上，除了身上的衣物有被树枝剐蹭和被拖拽磨出的痕迹外，其余并无损伤。

虞无渊叹了口气，轻轻抚上老妇人的手，道：“老人家放心，他不会有事的。您是无名村的人吗？为何会在这妖怪的地牢里？”

老村长从未和她提起过有村民被妖怪抓走，可青枫山地处偏远，方圆百里除了无名村再无人烟，怎会莫名出现这样一位老妇人？若非无名村人，实在是说不通。

“俺儿说，他们和妖怪说好了，让俺去替俺孙孙，他们就不抓俺的孙孙了……可是……可是他们怎么还是把俺的孙孙抓来了……那妖怪嫌俺老不吃俺，可是俺的孙孙咋办啊呜呜呜呜……”老妇人边哭边抹眼泪，然而眼泪止不住一样，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濡湿了身下的禽羽。

许是地牢昏暗，加上老妇人被关了几天精神有些混沌，这才把邢文冽当做了自己的孙子。

可是，可是她的儿子，怎么能让自己的母亲去换自己孩子的生呢？

虞无渊愣在原地，她久居仙山，竟不知道凡间还有这般以命换命的法门，一时间竟忘了说什么。

地牢里安安静静，只余下妇人沙哑的啜泣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尤其哀怨。

“仙尊？”一旁的芳灼忽然开口，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虞无渊反应过来，慌忙从身上取了一方帕子递过去，细细替人擦了眼泪：“老人家，没事的没事的，您和您的孙子都会活下去的，我们随后就将那妖怪除了。”

无名村一共就四户人家有孩子，上青枫山前她确认过，四个孩子都在家里，也澜那边也没有传声过来，说明到现在为止，这些孩子还是安全的。

老妇人点点头，抽噎声逐渐小了下去。

虞无渊上前在邢文冽额前施了几道咒法，然后取出两颗清心丹塞入嘴中，不到片刻，邢文冽就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仙……仙尊。”

邢文冽刚要起身行礼，就被虞无渊挡了回去：“你中了幻术，身子还未恢复，不必拘礼。”

“就是就是，仙尊都让你歇着了，就别乱动了。”芳灼在一旁附和。

虞无渊：“？”

“这位是？”邢文冽看了一眼芳灼，有些疑惑。他看出来这家伙是妖怪，但是似乎仙尊对他没有敌意，他不好妄自多言。

“……路上捡的小妖，甩不掉了就跟着了。”虞无渊答。

“原来是这样啊。”邢文冽点点头，虽然他一直坚持人妖殊途的观念，但面前的毕竟是仙尊，仙尊做什么都是有她的道理的。他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老妇人却在这时扑过来，抓住了邢文冽的手。

“阿乖，阿乖，我的好孙孙啊，你没事吧？是奶奶不好，奶奶没有本事，还是让你被抓来了……幸好有仙人，幸好……”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邢文冽朝虞无渊与芳灼的方向跪拜，额头磕得砰砰响，活要将头磕裂似的，“来，阿乖，和奶奶一起给仙人磕头。”

邢文冽刚从幻术中醒过来，脑子还不大灵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稀里糊涂被老妇人拉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虞无渊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了起来，但老妇人却在此刻灵活得很，竟然躲过了虞无渊，犟地又磕了两个头。

芳灼凑到虞无渊身边咬耳朵：“得，这礼更大了。”

虞无渊：“……”

好不容易同邢文冽解释过前因后果，又把老妇人安抚好后，虞无渊总算松了口气，带着一众人出了地牢。

邢文冽扶着老妇人，跟上虞无渊的脚步，问：“仙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先回村里。”虞无渊沉声道，“山上不对劲，你们待在这里不安全，还是先送你们下山为妙。”

“好。”邢文冽点头。

＊

几人一道出了洞窟，虞无渊的神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洞窟外的驻地上，一具三尺长的鼠尸倒在地上，长戟横在一边，显然已经没了生息。正是他们洞口时碰见的，那只管芳灼叫“小桃花”的鼠妖。

邢文冽看见虞无渊凝重的神情，连忙问道：“怎么了仙尊？有什么不对吗？”

虞无渊不答，只是将邢文冽与老妇人挡在身后，然后转头看向芳灼，厉声道：“不解释一下？”

芳灼耸了耸肩，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仙尊冤枉，我刚刚可是一直跟在你身边，没空料理这小老鼠。”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做的。我是问，这山上的妖王，还有这空山上的血气，到底是什么回事？”虞无渊化出凌苍直指芳灼，“你与这妖王应当相识吧？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

芳灼伸手推开虞无渊的剑，道：“仙尊怎么这样粗暴，叫我好生害怕，我要报恩，自然是要对仙尊知无不言的。”

嘴上说得婉转悦耳可怜可爱，面上却毫无惧意。

芳灼指了指天。

虞无渊立刻会意，只见方才还月朗星稀的天空此刻已经阴云密布，灰暗厚重的云层里白光闪闪，隐隐要有天雷降下之势。

劫雷。

虞无渊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了，沈归不常陪她，妄断山的那段光阴里，她除了满山飘了不歇的雪外，见的最多的，就是修炼境界突破渡劫时的劫雷了。

而且看样子，应当是合体期的劫雷。

虞无渊心中一凛，合体仅在渡劫之下，她此刻虽处渡劫期，但自封灵力七成，若真刀真枪对上了，在不强行突破封印的情况下，还真说不准谁输谁赢。

看来还真不是哪个半路出家徒有虚名的“妖王”。

近千年来，人间战乱不断，隔几百年就要大乱一次，怨气久积不散，极适合妖物修炼。是以妖族愈发强盛，已有赶超人修之势，所以这些年来总爱时不时跑来人界添些乱子，更有甚者，直接跑进人族皇宫自诩国师，把整个朝堂扰得乌烟瘴气。

直到半年前，妖族上层内部崩裂，老妖王死，新妖王上任，直接对其旧部进行了大规模屠杀，整个妖族上层直接大换血，开启了妖族的新朝。从那以后，妖族才算安生一点。

但据无相宗安插在妖族的眼线所报，老妖王仍有残余旧部未绝，只是逃窜到了人间。

据虞无渊所知，凡能在妖族居城主长老之位的，皆是分神以上的大妖，而青枫上的这个妖孽，已经到了快要合体的境界，加上也是半年前忽然来到青枫山，显然是与老妖王一脉脱不了干系的。

虞无渊不自觉地想到芳灼，这个修为也很高的桃花精，在这当中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是老妖王残部，还是新妖王派来赶尽杀绝的使者？亦或是，妖王？

她知道眼下情况紧急，需得尽快送邢文冽与老妇人离山，但还是忍不住要去想这些。

空中阴云重重，劫雷盘旋不歇，倘若他们现在轻举妄动，也难保不会受伤。此刻，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哟，小桃花，来了。”

轻蔑戏谑的声音自高处响起，虞无渊护着邢文冽与老妇人猛然转身，便见洞窟上最大最密的青枫树上，盘着一条通体碧青的巨蛇。

地蛇族。

巨蛇看向虞无渊，轻笑一声化作了人形。

“啊，这里还有个美人呢，比之芳灼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修为还这么高……”巨蛇顿了顿，摆着那张未化尽鳞片的面皮又转向芳灼，“小桃花你也真是客气，见我吃了那么多小家伙，自己赶着来给我送吃食不说，还送了这样一个厉害的美人，待我渡劫成功吃了你们，届时功力大涨成为妖王，定会记得你的好的，嗯～”

巨蛇说罢，一阵罡风骤然刮起，绯色的雾气自四面八方涌来，不消片刻便溢满了整座山林。

虞无渊摸着方向朝邢文冽二人处丢下护身阵法，随后席地入定，默念起清心咒来。

“小美人还算机警，就是太低估我们地蛇族的幻术了，那小老鼠蠢笨，只学到了皮毛。可我是地蛇，地蛇一族幻术名扬天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得在我这儿睡上一觉～”

惑人的声音在耳畔时隐时现，虞无渊忽觉灵台不稳，被封的七成灵力隐隐有暴动之相。

一时不察，竟叫那绯红雾气入了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