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的男人推开了酒吧的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灯光调得很暗,几乎让人看不清脚下的地板花纹。
单调无趣的纯音乐循环播放着。这所酒吧的歌单从不会变,七首曲子,从周一到周日,循环往复,调酒师是谁不重要,来的人是谁也不重要,谁都无法更改这份固定歌单。
有效阻止了某些成员以背景音乐为借口发疯。
今天是周四的歌,一首吉他独奏曲,旋律古旧而沉闷,难以勾起任何情绪。
除了这不变的背景音,酒吧里就只剩下调酒师整理柜台时发出的玻璃碰撞的声音,和一点几不可闻的窃窃私语,令人精神紧绷。
人不多。
推门而入的男人快速扫视了室内的景象,目光在幽暗的灯光下不动声色地掠过吧台、卡座、角落的阴影。最终,他仿佛随意地选了个位置坐下,缓缓拉下兜帽,露出一双湛蓝的猫眼。
他的余光里,在吧台前俯着身子的金发男人嘴角微扬,举着一杯金色酒液,游刃有余地和另一位身材魁梧的短发男说着什么。
魁梧的男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打断交谈,抬手示意了一下:“苏格兰。”
他起身,抛下波本,顺手从酒吧拿了一杯酒,走向角落。他的动作不快,像是刻意让苏格兰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保证全程都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才将酒杯放在他面前。
杯中原本如红宝石一样的酒液,在角落更加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粘稠发黑。
被抛下的波本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远远地和苏格兰打了个招呼,一口喝掉手里最后一点酒,随手把杯子搁回吧台,转身向酒吧后面的俱乐部走去。
见波本走远,苏格兰才对这个男人开口:
“爱尔兰。”
“上次任务多谢了,请你喝。”爱尔兰没有把波本放在心上,声音低沉沙哑,“特地让酒保开了一瓶,智利的红酒味道很不错。”
苏格兰并没有碰那杯酒,转而说起了其他事情:“你从澳洲回来了?”
“回来看看皮斯克,马上又得走,”爱尔兰对于自己和皮斯克的关系从不隐瞒,组织里知道的人不算少,他看了看周围,某些隐藏在暗处窥探的目光纷纷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琴酒不是去了美国?你没跟着去?”
“莱伊去了。”
苏格兰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要紧的事情:“协助任务而已,不需要两个狙击手。”
“那可不一定。”
爱尔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凑近了一些,无视苏格兰突然紧绷的身体,近乎耳语道:“就当是回报。”
“琴酒不在,有人很乐意抓住这个机会。”
说完就起身,爱尔兰面色如常地离开了这里,好像只是为了给苏格兰端来一杯酒。
苏格兰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垂下眸子,看着灯影在酒杯的红色中沉沉浮浮,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这是真消息,谁要抓住琴酒不在的机会?
朗姆?皮斯克?还是其他代号成员?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良久后,手机震了震,新的任务下达了。
重新戴上兜帽,将面容掩藏在阴影中,苏格兰把手机放回胸前口袋,走到吧台前面。
“您寄存的东西。”
酒保从后方储物柜中取出一把吉他琴盒,带着纹丝不变的标准微笑,双手向上,捧着递给他。
兜帽的男人一言不发地接过,背起沉重的琴盒,踩着模糊不清的地板纹路,将那一直若有若无的酒精味道全部抛在身后。
走出门时,外面下起了小雨。
雨水可以冲刷掉脚印与痕迹,他想,于是他难得点了根烟。
不像波本,行动人员每次出任务总得见点不常见的颜色,累积多了,他就得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莱伊和琴酒,一个比一个烟不离手,和他俩合作的时候,他是不抽的,光站在旁边闻就够够的了。
今年他和莱伊、波本搭档的次数有点多,遇到过几个棘手任务,算是见识了莱伊抽得最凶的时候。烟灰缸满满当当,一整个屋子都是灰色的,波本门都没踏进去,扭头就走,走得飞快,还扯了他一把。
那次合作全程靠耳麦和手机完成沟通——他也不怎么乐意进一个全是焦油味的房间。后来三个人熟悉了,莱伊每次抽烟会主动到通风散气的地方。
并没有减少波本对莱伊的嫌恶,私下里一度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学习行动组那几个人的坏习惯。
……但偶尔,只是偶尔,他也需要那么一点慰藉。
湿润泥土的气息压过了烟草的苦涩,也压过了身上在酒吧沾染上的那股酒精味道。
雨帘中,短发的女警正全身吊在一扇卷帘门上晃悠,高举的双手扣住卷帘门顶端,一只脚踩着台阶,一只脚扑腾了半晌,终于勾住门槛,在店主想要帮忙却不知道怎么下手的焦急视线中,狠狠往下一使劲儿,只听“吱啦”一声,卡住的卷帘门被她一把子拽了下来。
店主老夫妇跟她道谢,拿来了干净的毛巾,想要给她擦擦头发,她看了眼手表,摆摆手,似乎说了什么,一溜烟儿地跑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警用机动车旁,用手划拉划拉座位上的水,就坐了上去,拧开油门。
店主老夫妇只好拿着没送出去的毛巾,目送她骑着机车离开。
裤子确实比裙子方便得多。
诸伏景光把烟从嘴里拿下,想。
曾经负责他的原警部会在工作之余跟他闲聊,聊一点与工作毫不相关的闲事。比如食堂的饭菜涨价了,比如搜查一课有人因为数次飙车追犯人,被交通科的人上门教训了一顿,比如新来的警察很会炸鱼,做便衣时被一群排队买炸鱼的人围得脱不了身。
有时也会提一下你。
“升了个巡查长,还挺快的。”
“唉我以前也是年轻,没想那么多,说不用管就真信了不管,还好人没走歪。”
“挂这个监护人名头,挺愧疚的,都没帮上什么忙,一眨眼就警校毕业成同事了。”
“脾气倔得很,天天对着书看,以前老担心她会不会被排挤,现在倒和爆处组那俩玩的不错。”
那个时候,他就跟着嗯嗯啊啊,附和附和,短暂地假装自己是某个下班后正听同事发牢骚的普通警察。
其实……两年前起,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关于你的消息了。
被卷入黑衣组织后,上面经过讨论,原警部被调走,他换了个新长官和新联络人。
原警部极力反对,因为他们已经把意外收尾得差不多了,在这个关头交接资料,还换了个新的联络人磨合,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但上面希望原警部继续负责港口帮派事务,最终还是安排了个曾经辅佐过另一名卧底前辈的联络人。
说实话,磨合花了不少时间,那位曾经在黑衣组织卧底过的前辈应该是牺牲了,让这个联络人总是充满忧虑,疑神疑鬼,数次情报交接都因错过时机而中断。
好在那段时间,他和波本以及莱伊正处于合作期,零借着任务掩护,帮了很大的忙。
上个月那件普拉米亚案件,算是他这两年里第一次见到你。
前一天,你们还在合力追捕普拉米亚,零说一定要查查另外三个家伙在做什么。后一天,就看见紧急播报的新闻,有个女警官上了疑似有炸弹的摩天轮,情况不妙,新闻角落里能看见松田阵平焦急跑过的身影。
基安蒂拍着手念倒计时的声音额外刺耳,他恨不得拔枪对准这个组织成员的脑袋,下一秒,原本躺在旁边闭目养神的莱伊掏枪做了这个事,让基安蒂闭嘴。
波本罕见的没有对他冷嘲热讽。
记者饱含喜悦和激动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藏在兜里紧握的拳头。
没看到爆炸和死亡,基安蒂失望地喝掉酒,转身去了训练室发泄。
那天晚上他也难得抽了根烟,和波本在安全屋静静坐着,谁都没说话。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景,身后的女孩子在看你哦。」高中时期的降谷零耸了耸他。
「是在看零,我们站得这么近。」他不以为意,因为发色和肤色,从小降谷零就是人群中的焦点。
「才不是,她就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然后就盯着你了,」降谷零微微往后看了一眼,兴致盎然,「一见钟情吗?」
「零,她可能只是恰巧往这边看而已。」
「真的看了好久,那我们打个赌,赌她能看多久,怎么样?」
……
「她还在看你哦?」
「我知道了……中午请你吃炒面面包。不过,女孩子看看同校的男生,也很正常吧。」
「哎!景,你都收到过这么多情书,还不敢确定吗?赌不赌她什么时候会来告白?我赌毕业,这次要学校门口的那家藤屋拉面!超豪华套餐!」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啦……」
根本不是一回事。
水线细细绵绵,风将它们吹散,兜帽男人收起杂乱的思绪,随手把烟头在砖墙上摁灭,扔进垃圾桶,缓步迈入雨幕之中,琴盒沉甸甸地压在背上。